一生伏首拜阳明------<明朝那些事儿>

时间:2023-03-08 17:23:56

一生伏首拜阳明。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

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

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

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王华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承诺。当时的居庸关外早已不是朱棣时代的样子,蒙古骑兵经常出没,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王华经过考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

“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王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十分激动地顺手拿起手边的书(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家伙),劈头盖脸地向王守仁打去,一边打还一边说:

“让你小子狂!让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王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还真是啥都敢想敢干。

也许过段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些愚蠢的念头。王华曾经天真地这样想。

也许是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过了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这次是来认错的。

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

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

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

“格物穷理。”

“何意?”

书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圣贤之路】

朱圣人就是朱熹,他追求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深邃的秘密。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一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释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话,也不用去找翻译了,概括起来,只要你懂得三点就够了:

一、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三、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这样了,能看明白就行。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既然道这么好,那怎样才能悟道呢?

如果你有足够的悟性,就能从中体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真意。所谓目中无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处。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径,简单说来就是三个字——靠自己。

朱圣人确实不负众望,用四个字给我们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格物穷理。

好,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那么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圣人还是很耐心的,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
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至于到底怎么格,那就不管你了,发呆也好,动手也好,愿意怎么格就怎么格,朱圣人不收你学费就够意思了,还能帮你包打天下?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

问得好!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其实我并不愿讲这些东西,但如果不讲,诸位就很难理解王守仁后来的种种怪异行为,也无法体会他那冠绝千古的勇气与智慧。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终于回了北京。刚一回来,父亲王华就用警惕的眼睛审视着他,唯恐他继续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回家之后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他十分满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王华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因为王守仁读的只是朱熹的书,他读书的动机也一如以往——做圣贤。

不久之后,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王华突然发现,王守仁从书房失踪了,他怕出事,连忙派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问道:

“你又想干什么?”

王守仁压根就没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不要吵,我在参悟圣人之道。”

王华气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视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刚刚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练习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是对父亲的些许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但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却在不断地加深。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这源于一件事情的发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待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于是,天资聪慧、进士出身的王哲学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这还没完,还有一场更为严峻的生死考验在等待着他。

刘瑾是一个办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绝的人,他罢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却并不肯就此甘休,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他特地找来了杀手,准备在王守仁离开京城赴任途中干掉他。

这一招确实出人意料,一般说来很难防备,可惜刘瑾并不真正了解王守仁。这位兄台虽然平日研究哲学,每天“格”物,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他还有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应该算是个人精,连他那考上状元的爹都被折腾得无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刘瑾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早就料到刘瑾不会放过他,便在经过杭州时玩了一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为了达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目的,王哲学家做戏也做了全套,还留了封遗书,大意是我因为被人整得很惨,精神压力太大,所以投江自尽了。

这一招很绝,杀手们听说这人已经自尽,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还专门派人在江边给他招魂。

而与此同时,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经流窜到了福建,他虽然保住了命,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贵州,想来想去也没出路,看来只能继续流窜当盲流了。

可盲目流动也得有个流动方向才行,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乡遇故知,王守仁高兴之余,便向对方请教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给了他一个天才的建议:

“还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识)

于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参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紧张的注视下,算卦的结果出来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别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愿意去贵州,便选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时他的父亲王华正在南京做官,而且还是高级*——吏部尚书。但王守仁此去并非是投奔父亲,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为他已经在*挂了号,稍有不慎,可能会把父亲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传统古板的读书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只希望儿子能够追随自己的足迹,好好读书做人,将来混个功名,可现实是残酷的,自己从小胡思乱想就不说了,十几年都没让他消停过,好不容易考中了个进士,现在还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经没有了,要想避祸,看来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隐居,但在这之前,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

于是他连夜启程赶往南京,见到了他的父亲。

见到儿子的王华十分激动,他先前以为儿子真的死了,悲痛万分,现在见到活人,高兴得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断地抹着眼泪。

王守仁则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语气向父亲致歉:

“我意气用事,把功名丢了,对不起父亲大人。”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正德五年(1510),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滚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

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作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代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出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出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言辞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他们了。

但目前是*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它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气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的人吗?!”

“有*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迫近。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朱宸濠他决心*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这天,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又被侍卫拦了回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孙燧面前,冷笑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态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地慌乱,只是平静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的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王守仁确实还没有走远,他跟两个随从刚刚沿水路走到了丰城,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了。

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显得那么残酷。

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同乡好友了。

但还没等悲痛发泄完,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

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

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随从们呆若木鸡地看着平静的王守仁。

真是个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调虎离山计的王守仁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绝境。

宁王*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这位王爷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作乱的宁王。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嚎声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还舍不得死,合计一下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够平定*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这个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便对在场的人发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气,一开口就说主题:

“王大人是否准备平叛?”

“不错。”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这次轮到王守仁纳闷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声音作了解释:

“那家伙(此贼,指宁王)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众望所归,且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必定在此一举!”

这句夸奖的话却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你怎知道我兵权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聪明人。这就是伍文定留给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平叛军总司令。

王司令随即作了敌情通报:根据情报,宁王兵力共计八万人,精锐主力为王府护卫,其余成分为土匪、强盗、抢劫犯、黑社会流氓地痞、反动会道门组织、对社会不满者等等。

这支所谓的叛军,实在是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这么看来,形势还不算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他没有八万人,连八千都没有。

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

“他必定会进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他还干不出来。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攻击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这番话说得下面的诸位六七品芝麻官们耸然动容,既然形势如此严重,那就别废话了,赶紧进攻宁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发话了: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与会官员们彻底炸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不是你儿子,你说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办法。”

【诡计】

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当然了,不是办证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

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

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员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机密信件。

宁王打开书信,却着实吓了一大跳。

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

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

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攻击南京!”

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

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呐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眼前的招兵盛况让江西的这些知府知县们开始头脑发热了,平时只能管几个都头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多手下,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宁王决一死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夺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坐拥数万手下,士气也极盛,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应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然而王大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里常住,四处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他下属的那些知府知县们全都不知所措,十几天之前风急火燎的是他,现在安闲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们素知这位王司令不是个善茬,也不怎么敢问,直到伍文定忍无可忍的那一天,这个谜底才彻底揭开。

伍知府脾气比较急,看见王守仁不动窝,索性直接找上门去质问:

“军队已经集结,为何不动?!”

王守仁看着这个气急败坏的知府,却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复:

“以你之见,眼下该如何行动?”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大破敌军!”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

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

“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

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王守仁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

“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王守仁随即对此做出了解释: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如今我军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叛军也已知道我军强盛,必不敢轻动,况且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军贸然出击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时间越久,祸患越大。此举决不可行。

现我军龟缩不出,示弱于叛军,使其主力出击,然后看准时机,一举围歼,必取全胜!

一贯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气了,他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大人会有那个出名的评价——“狡诈专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几天之后,决战序幕就将正式拉开。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几天的宁王终于觉悟了,日子过了这么久,别说十六万人,十六头猪也没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买马的消息传来后,他才确实一个事实——上当了。

但在悔恨惊慌之余,他意外地发现,王守仁并没有发起进攻,他随即判定敌军兵力不足,仅能自保,于是开始履行预定军事计划——攻取南京。

应该说,宁王的行动完全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但事实证明,王司令还是错误估计了一点,正是这个疏忽差点让他彻底完蛋。

因为宁王朱宸濠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一个动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说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万主力军亲征,这帮杂牌军也真不白给,仅一天时间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发兵,几天之内便已经军临兵家要地——安庆。

朱宸濠在大军抵达安庆城之日,他便下达了总攻命令,数万军队将安庆围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时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没有人和。

说来朱宸濠的运气真是不好,他的*之路上总是碰到一些很麻烦的人,在江西有孙燧和王守仁,到了安庆,又遇见了杨锐和张文锦。

杨锐是都督,张文锦是安庆知府,他们对不请自来的宁王采用了统一的招待方式——火枪弓箭。关于这两个人,就不细说了,单单介绍一下这二位干过的一件事情,诸位对其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宁王连日进攻安庆城不利,便找来了一个叫潘鹏的投降官员进城劝降,此人是安庆人,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宁王兄估摸着看在老乡份上,城内的守军应该会给两分面子。

这是个比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军队堵在人家城门口了,还指望老乡感情?

潘鹏兄可不蠢,他还想多活两天,可是领导的意思也是不能违背的,无奈之下他派了一个亲戚进城招降,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杨锐兄实在是个不搞客套的人,劝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乡的亲戚砍了,砍了人还不肯罢休,竟然还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地丢下城楼示众,如此可怕之场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见。

砍人碎尸之类的事情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但杨锐兄毕竟是个武官,杀人也不是头一次,有点心理问题不奇怪,所以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张文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读书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却也不落人后,杨锐在前面杀人,他已经绕到城内,把潘老乡在城内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潘老乡听说之后,当即吐血晕倒。

看见两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内守军都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纷纷表示愿意拼死守城,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城外的宁王搞不清状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劝降还劝出了反效果,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亲自出马督战,鼓舞士气。可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胁下(主要来自杨、张两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军进展不大。

十几天过去了,宁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庆,急得他团团转,只能把刘养正找来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废物!安庆都攻不下,还说什么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别无他途,所以骂完了的宁王还是要接着督战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权为什么当年被人欺负到了家,却还是忍气吞声——*实在是个苦差事啊。

这下大家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纷纷回家磨刀擦枪,只等王司令一声召唤,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这辈子似乎就不打算让人消停,一贯专兵的他竟然表示要开会听取群众意见。

既然王司令要开会,大家也只好跟着去凑热闹了。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王守仁分析了局势,表示目前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另一个是攻击敌军老巢南昌,要求与会人等发表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会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前往安庆是唯一的选择。

理由很充分:宁王*准备多年,南昌的守备十分严密,如果贸然攻城,一时很难攻得下,而他进击安庆失利,士气很低,我军抄他后路,与安庆守军前后夹击,必然一举击溃,到时候南昌不攻自破。

实在是条理清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怎么看,这个结论都是对的。

最后王司令总结发言:

“不对。”

“只能攻击南昌。”

这就是王司令的判断,鉴于他一贯和别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惊,只是睁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们的看法不对,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军越过南昌直接攻击安庆,则南昌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失败必在所难免,而安庆守军只能自保,怎么可能与我军前后夹击敌军呢?”

当然了,听众的疑问还是有的:

“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攻下?”

对于这个问题,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诸位没有分析过军情吗,此次宁王率全军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十分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

“南昌一破,宁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需时日,叛军必败!”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为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王守仁放弃了看似无比正确的安庆,决定进攻南昌,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他的抉择是正确的。

但得到众人认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计划还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变数——攻取南昌之后,宁王却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庆,直取南京,该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击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发布勤王军令,并率领直属军队日夜进军,很快抵达临江府,在那里,他再次会合了临江、赣州、袁州各地赶来的“义军”(成分极其复杂,大都是流氓强盗),总兵力达到八万余人。王守仁马不停蹄,命令军队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后的目标。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逃走,满怀悲愤,孤身奔命。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这里,兵强马壮,锐气逼人。

无论如何,了结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夜战】

按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动手打了,可大家别忘了,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带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点自己的特色(阴谋诡计),是不会罢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处传扬,大张旗鼓,说自己手下有三十万人(敢吹),还特别说明这都是从福建和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绝非传言中的乌合之众(传言是真的)。

搞得守军人心惶惶之后,他又派遣大量间谍,趁人不备,躲过城管监察,摸黑在南昌城内大肆非法张贴广告告示,劝诫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闲事,关好自家房门,安心睡觉,听见街上有响动,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不但让敌人惊慌失措,连自己人也是雾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没有士兵装备,有必要耍阴招吗?

王守仁认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兵不厌诈正是他的兵法哲学,除了使用上述计谋外,他还选定了一个特别的进攻时间——深夜。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想过硬拼,早在行军途中,他就已准备了大量的攻城云梯,只等夜深人静时,派出精干人员用云梯突袭城墙,夺取城池。为了保证登城的成功,王守仁还同时派人预备攻城器械,潜进到城门附近,准备吸引守军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召集所有部下,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动员会。

王守仁虽然机智过人,平日却也待人和气,所以大家经常背地称呼他为老王。

可是在会上,一贯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变成了阎王,满脸杀气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亲自督战,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军!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面无人色,就此达成共识——王司令着实不是善类。

该准备的准备了,该玩诡计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着夜晚的进攻。但连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些战前热身运动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袭正式开始。

王守仁一声令下,潜伏在城下和城门口的士兵即刻发动,攻城门的攻城门,爬城墙的爬城墙。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登城的军队竟然未遇阻挡,很多人十分顺利地到了城头,爬墙的人正纳闷,城门这边却发生了一件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门,仔细打探后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朝那些正在爬墙的兄弟们大喊了一嗓子:

“别费劲爬了,下来吧!这门没关!”

远处的王守仁也是一头雾水,什么预备队,救援队压根都没用上,城池就占了,这打的是个什么仗?

他还怕有埋伏,可后来发现,守军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找个人问问才知道,因为他老兄之前的宣传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内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还没等到进攻,就纷纷溜之大吉。

所以当王守仁进城的时候,他所遇到的麻烦已经不是叛军,却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时间紧,招兵任务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强盗,这些人一贯擅长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内一点不客气,动手就干,四处放火打劫,还顺手烧了宁王宫殿。

这还了得!王司令大发雷霆,抓了几个带头的(抢劫的人太多),斩首示众,这才稳住了阵脚。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却表现出了一丝与目前胜利不符的紧张,他还有一件最为担心的事情。

两天之后,王守仁的探子回报,宁王已经率领所有主力撤回,准备前来决战,不日即将到达南昌。

消息传来,属下们都十分担忧,虽然占领了南昌,但根基不稳,如与叛军主力交战,胜负难以预料。

王守仁却笑了,因为困扰他的最后一个心头之患终于解决了。

宁王听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时,正在战场督战,当时就差点晕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军准备撤退,回击南昌。

关键时刻,刘养正和李士实终于体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并提出了那个让王守仁最为担心的方案——不理会南昌,死攻安庆,直取南京!

这条路虽然未必行得通,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如果宁王采纳了这个方案,就算他最后当不成皇帝,起码也能闹腾得长一点。

可惜以他的能力,对这条合理化建议实在没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终只能在鄱阳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朱宸濠率军自安庆撤退,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他将在这里第一次面对那个曾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对手——王守仁。

宁王就要来了,自己部队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道,属下们却心知肚明,于是纷纷建议挑土垒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却似乎并不担心城墙厚度的问题,因为他并不打算防守。

“敌军虽众,但攻城不利,士气不振,我军已断其后路,且以大义之军讨不义之敌,天亦助我!望诸位同心,以锐兵破敌,必可一举荡平!”

【流氓兵团】

就在宁王抵达鄱阳湖黄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带领军队主力赶到这里,于对岸扎营,准备最后的战斗。

决战即将开始,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双方的主要出场队员,因为这实在是两套十分有意思的阵容。

朱宸濠方

总司令:朱宸濠

先锋:凌十一(强盗)

中军:闵二十四(海匪)等

后军接应:吴十三(强盗)王纶(降官)等

参谋:李士实、刘养正

王守仁方

总司令:王守仁

先锋: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军:戴德孺(临江知府)、邢珣(赣州知府)等

后军:胡尧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县)等

总结双方“将领”的身份阵型,对阵形势大致可以概括为——流氓强盗vs书生文官。

这也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双方都是仓促上阵,能拿出手的人才实在不多,只能凑合着用了,请大家多多原谅。

但这场鄱阳湖之战虽然没有一百年前的将星云集,波澜壮阔,却更有意思。

因为除了双方阵容比较搞笑之外,两方的军队也包含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流氓众多。其实,这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

之前介绍过,由于时间过于紧张,双方招兵时都没有经过政审,军队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强盗,但这绝不仅仅是他们这两支军队的特色。如果认真分析一下史料,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历史普遍现象——军队流氓化(或是流氓军队化)。

现在,王守仁和宁王将驾驭这帮特殊的将领,指挥这群特殊的士兵,去进行殊死的决战。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双方集结完毕。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来了,可令人诧异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军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士兵们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带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

这其实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习惯,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难的,晚上发动夜袭才是他的个人风格,这次也不例外。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没办法,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诈狡猾,宁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计到王司令又要夜袭,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

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了,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纪念品,他唯恐叛军死不干净,又命令临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琏各带上千士兵埋伏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同时发动进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叛军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实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军一败涂地,初战失利。

事后战果合计,叛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没有统计跳水失踪人员。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自诩聪明过人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位先生终于领教了王司令的厉害,顿感大事不妙,主动跑去找朱宸濠,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这次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撤退。

然而一贯对这二位蹩脚军师言听计从的朱宸濠拒绝了。

“我不会逃走的。”他平静地回答道。

“起兵之时,已无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战死则已,绝不后撤!”

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终于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严。

军师们沉默了,他们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诡计多端,在那个时代,他的智慧几乎无人可望其项背。他意志坚定、心如止水,无法收买也决不妥协,这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低头不语的废物,终于开口说话:

“我有办法。”

刘养正和李士实霍然抬起了头。

“因为我有一样王守仁没有的东西。”

朱宸濠所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钱。

王守仁招兵的秘诀是开空头支票,所谓平叛之后高官厚禄,仅此而已。朱宸濠却大不相同,他给的是现金,是真金白银。

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并召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他很明白,对这些人,仁义道德、舍生取义之类的训词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卖命!

面对着那些贪恋的目光和满地的金银,朱宸濠大声宣布:

“明日决战,诸位要全力杀敌!”

下面说实惠的。

“带头冲锋之人,赏千金!”

“但凡负伤者,皆赏百金!”

于是属下们立即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起来,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钱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时还下达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队撤防,立刻赶来增援!”

失去南昌之后,九江和南康已经是他唯一的根据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也顾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来,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后的恶战】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远处的箭楼上观战,前日大胜后,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当敌军来袭时,他没有丝毫慌乱,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锋迎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进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交战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这批敌人确实特别,他们个个浑似刀枪不入,许多人赤膊上身,提着刀毫不躲闪,就猛冲过来,眼里似乎还放着光(金光),面孔露出疯狂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砍我”这几个字了。

再正常不过了,冲锋赏千金,负伤也有百金,比医疗保险牢靠多了,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事实证明,空头支票、精忠报国最终还是干不过真金白银、荣华富贵,几次冲锋后,王守仁前军全线崩溃,死伤数十人,中军也开始混乱起来。

远处的王守仁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当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军不远的位置,前方抵挡不住,他却并不慌张,只是拿起了佩剑,迎着败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战前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宝剑,指剑于地,突然间大喝一声:

“此地为界,越过者立斩不赦!”

说是这么说,可在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厉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贯以凶狠闻名的伍知府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但嗓门粗胆子大,剑法也相当了得,连杀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军,后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们还是决定去打叛军,毕竟战死沙场朝廷多少还能追认个名分,给几文抚恤金,死在伍知府剑下啥也捞不着。

于是士兵们就此抖擞精神,重新投入战场,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王守仁军逐渐占据上风,并开始发动反击,然而就在此时,湖中突然传来巨响!无数石块铁弹随即从天而降,前军防备不及,损失惨重。

要说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窝囊废,他也在远处观战,眼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向岸上开炮,实行火力压制。

这种海陆军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不但大量杀伤士兵,还有极强的心理威慑作用,毕竟天上时不时掉铁球石块也着实让人胆寒。

战局又一次陷入胶着状态,关键时刻,一位超级英雄出现了。

当许多士兵丧失斗志、心怀恐惧准备后退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弓箭石块满天飞的恶劣环境中,一个人却依然手握宝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个人正是伍文定。

可是在战场上,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头,敌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药点燃了他的胡须(易燃物),极其狼狈。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谓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伍知府那是相当地狠,据史料记载,他胡子着火后毫不慌乱,仍然纹丝不动(火燎须,不为动),继续指挥战斗。

这里插一句,虽然史书上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没有交代着火之后的事情,但我坚持认为伍先生还是及时地灭了火,毕竟只是为了摆造型,任由大火烧光胡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虽然狠,却也不傻。

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伍文定的英勇举动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挡住了敌军进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有名将压阵指挥,士气旺,另一边有医疗补助,不怕砍,两军在鄱阳湖边僵持不下,竭力厮杀,你来我往,死伤都极其惨重。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所以然来,对岸战船突然同时发出轰鸣,王司令的亲切问候便夹杂着炮石从天而降,一举击沉了朱宸濠的副舰,他的旗舰也被击伤。

答案揭晓:1、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2、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

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毫无反应。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战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不长记性啊】

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为虽然败局已定,他却并不打算逃走,趁着天色已晚,他将所有的舰船集结起来,成功地退却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

他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发生的情节可能非常眼熟,请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陆地已经被王守仁军占据,为保证有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朱宸濠当机立断,无比英明地决定——把船只用铁索连在一起(连舟为方阵)。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很得意的,因为这样做好处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转移、可以预防风浪等等等等。

这是正德年间的事情,距离明初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三国演义》已经公开出版了,而且估计已风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回来好好看看?要么他没买,要么买了没细看。

朱宸濠先生,这辈子你是没指望了,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学习,用心读书。

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总算松了口气,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去睡觉。

王守仁没有睡觉,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时,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开始在后半夜活动,整整活动了一宿,搞定。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王守仁是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而且还比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为今天他决定杀几个人。

在旗舰上,朱宸濠召开了战情总结会,他十分激动地痛斥那些贪生怕死、不顾友军的败类,还特别点了几个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这几位拿钱不办事的兄弟开刀。

可还没等他喊出“推出斩首”这句颇为威风的话,就听见外面的惊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确的分工,将舰队分成几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胡尧元等人压后,预备发起最后的攻击。

得力干将伍文定负责准备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节实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能背出来,具体工艺流程是——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结局有点不同,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乖乖地做了王守仁军队的俘虏,与他同期被俘的还有丞相李士实一干人等,以及那几个数字(闵二十四、凌十一、吴十三)家族出身的强盗。

不读书或者说不长记性的朱宸濠终于失败了,并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有当年朱棣的野心,却没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为止。

一般来说,奸恶之徒就算死到临头,也是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获得了高级囚犯的待遇——骑马,他浑然不似囚犯,仍然摆着王爷的架子,轻飘飘地进入了军营,看见了王守仁,微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劳烦你如此费心?”(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却没有笑,他怒视着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捆绑了起来。

王守仁不会忘记,这个谈笑风生的人为了权势和皇位,杀死了孙燧,发动了不义的战争,害死了许多无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绑的绳索终于让朱宸濠慌张了,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开始求饶。

“王先生,我愿意削除所有护卫,做一个老百姓,可以吗?”

回答十分干脆:

“有国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头,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点吧!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

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终于办完了,*平定了,人抓住了,随从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个都没溜掉(打水战呢,人家咋逃),连通缉令都不用贴,更别说费事印啥扑克牌了,也算给国家节省了资源,多少为战后重建打个基础。

一切都结束了。王守仁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一贯正确的王大人错了,恰恰相反,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如果要评选正德年间最不应该犯的错误,翻翻史书,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要知道,虽然王守仁先生看起来像个二愣子,实际上不但精通兵法,还擅长权谋。他很会做人,在官场也算是个老油条了,经常和人称兄道弟,他和兵部尚书王琼(此时即将调任吏部尚书)的关系一直很好,他的群众基础也是相当不错的。

有了这些人际关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灵通,从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紧急行动看,他对于江彬的阴谋应该早有察觉。

于是,继朱宸濠之后,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

江彬想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要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后再除掉他。

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够将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里举行献俘仪式。

王守仁的这个意见看似简单,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深远的考虑。

按照朱厚照的计划,是要到南昌与朱宸濠作战,而朱宸濠虽然现在已经被捕,朱厚照却似乎并不罢休,准备一路走下去,搞个轰轰烈烈的武装游行。

从京城到山东,已经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十几万大军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进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捞点外快,老百姓估计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点,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后就别动了,免得四处折腾,况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这里搞仪式也算有了面子,快点完事您就快点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军路上收到奏折,看后没多想,就交给了旁边的江彬,询问他的意见。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领会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为了百姓安宁,不愿再起事端。

然后他对朱厚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绝对不可!”

“千里迢迢带领大军到此,怎么能够空手而归!”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还能打谁呢?

“把他放回鄱阳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也算坏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兴,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议。

这是个十分阴毒的建议,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万大军进入了江西,以战后的混乱局面,其给养必然无法供应。养兵要管饭,没饭吃了就会去抢,到时局势必然混乱不堪。

而最为混乱的时候,也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处理意见很快传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惊呆了。

他很清楚,这个方案极其凶险,如果照此执行,一场新的浩劫必然兴起,那些好不容易躲过战乱,生存下来的无辜百姓终将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讲道理吗?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灯之下,他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大军就要来了,局势已经无法控制,时间所剩无几,必须想出办法,必须想出办法!

但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方法。

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抗命。

违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带上朱宸濠去南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带领随从,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

【觉悟】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应该说,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主动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没办法。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然而刚走到半路,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已经抵达杭州。

应该说,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队、游击队,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杀要剐看着办。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

对于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不能算是个好人,却也讲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刘瑾。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是空着手去的,这倒也比较明智,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没权也没钱,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

毕竟是个巡抚,看门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报了张永。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不见!

张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黑锅,他是不会背的。

看门的二话不说,立马把大门关上了。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不再接着敲门,却退后了几步,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

“我是王守仁,为黎民百姓而来!开门见我!”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

大门打开了。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巡抚来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

“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又经历了*,还遇上了天灾(兵乱继以天旱),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兵饷粮草绝难供应,到时民变再起,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

“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劝圣驾返京,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细想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进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张永用手指了指,试探地问道:“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你愿意吗?”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朱宸濠。因为对他而言,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在这阵突如其来的笑声中,张永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饱含杀气的口吻问道:

“敢问王巡抚,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声,正色地回答道:

“那个人自然是要交给张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请功领赏吗?

从张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为苍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诚地作出了解释,然后他低下头,等待着张永的答复。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张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这个人孤身起兵,平定*,事成之后却不计功劳,不求富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张永闭上了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他想解开这个难解之谜,想了解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许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在尔虞我诈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开始相信: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品质叫正直,有一种人叫义士。

“好吧,我来帮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张永的住处,但兴奋已经涌满他的身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足可信赖的盟友。

这个朋友交得确实十分及时,因为不久之后,江彬就又来找麻烦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经带着朱宸濠到了杭州,这么大块肥肉放在嘴边,他立刻活泛起来。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来!

但顾及身份,总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虑再三,他决定派一个锦衣卫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满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也十分高兴,因为在衙门差事里,这种奉命找下级官员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捞,不但可以耍威风,还能趁机敲一笔,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状,让你哭都没眼泪。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钱,那是相当艰难的。

王守仁听说有锦衣卫来要人,便推辞不见,表示人已经送到了张永那里,你有种就自己去要人吧。

锦衣卫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张永,人要不到,他却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没有钱,即使有钱他也不想给。

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给了点钱——五两银子。

没错,就是五两。锦衣卫看着这点银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为愤怒,把银子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烦了,得罪了这位仁兄,他回去之后自然会颠倒黑白,极尽能力攻击诋毁,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挽回了,即使送钱赔礼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担心,王守仁却怡然自得地告诉他们,他自有办法让这位锦衣卫不告黑状。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钱,也不想赔礼,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悠闲地洗漱完毕,等着那位锦衣卫上门。

不久,这位仁兄果然来了,他虽是锦衣卫,但按照品级,他是王守仁的下级,按照官场规矩,他应该来辞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看着这个不懂规矩的铁公鸡,锦衣卫先生正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见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两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诚地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道:

“我当年曾经蹲过贵部门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兄你这样的好人啊!”

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彻底打懵了锦衣卫,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哑口无言。

“我怕阁下来去辛苦,特备薄礼(确实够薄),没想到阁下竟如此廉洁,居然分文不取!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会写文章,今后必定为阁下写一篇文章,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阁下的高风亮节!”

锦衣卫踉踉跄跄地走了,唯恐在这里多呆一分钟,这次他是彻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实锦衣卫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开涮,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得脾气!因为在王守仁的那几句话中,也隐含着杀机。

王守仁清正廉洁,不愿送礼,但麻烦一样会自动找上门。面对着要么送礼,要么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他坚持了原则,也躲过了麻烦。

如果你还不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锦衣卫先生哭丧着脸,给江彬带回了那个让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经被张永抢走了。

江彬气急败坏,但他很明白,张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脸,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想来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气。

于是这个小人开始编造谣言,说什么王守仁与朱宸濠本来是一伙的,因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临时起兵之类的鬼话,还派人四处传播,混淆视听。

这话虽然荒诞不经,但要是传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还是很麻烦的,关键时刻,张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说明了来龙去脉,并气愤地说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国之栋梁,为何要受到如此中伤?天理何在!”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不服管,却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当江彬来到朱厚照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后,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给我记住,这种话今后少讲!”

还没等江彬反应过来,朱厚照又给了他一闷棍:

“王守仁立刻复命,即日起为江西巡抚,按时到任,不得有误。”

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打小报告了。

【以德服人】

其实江彬一直是个运气不错的人,直到他碰见了王守仁。

费尽心思想夺人功劳,却是竹篮打水,打小报告挖坑设圈套,最后自己掉了进去。

失败,极其失败。

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江彬决定转移战场,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也算到头了。不过这一次,他确实占据了先机。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来,要他交待所谓罪行。

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他也不讲客套,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给朱宸濠报仇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反贼同党,该杀!”

这句话那是相当厉害,反贼的黑锅谁敢背,张忠吓得不行,最终也没敢把伍文定怎么样。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他们灵机一动,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的口供。

事实证明,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无论他们怎么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

同时,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但情况仍然很糟,人心日渐不稳,眼看要失去控制,酿成大乱。

在这关键时刻,王守仁回来了。

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他找来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只干一件事情——骂人。

这帮京城来的丘八都是老兵痞,骂人极其难听,而且还指名道姓,污秽到了极点。

王守仁的随从和下属们每每听到这些话,都极为愤怒,准备找人收拾张忠。

然而王守仁反对,他明白张忠的企图就是挑起是非,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非但不跟京军计较,还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王守仁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而转变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慢慢地,没有人再去捣乱胡说八道,也没有人再去寻衅滋事,张忠催促多次,鼓动挑拨,却始终无人响应。

王守仁又用他那无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发生的灾难。

京军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人原先还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动证明,这些准流氓们也是讲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他连流氓都不如,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家产应该很多吧?”张忠得意地发问。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如此,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公公(张忠是太监),实在对不住,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不言语了。

因为他知道,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

说起这本帐,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为了他的日常读物之一。

张忠看着王守仁脸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无措,过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必了,我信得过王先生。”

“真的不用吗?”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诚恳。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张忠从此陷入了长期的抑郁状态,作为宫中的高级太监,江彬的死党,他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一定要报仇!

中国流传上千年的整人学告诉我们,要整一个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点,从他的私生活着手,张忠认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可是王守仁先生实在是个奇迹,他很少喝酒,还不逛妓院,不打麻将,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张忠十分头疼,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于从王守人身上发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优秀的军事家王守仁先生,却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据史料记载,他还一直患有肺病,身体比较瘦弱。

张忠看着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个整治他的主意,当然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张忠突然来请王守仁观看京军训练,迫于无奈,王守仁只好答应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军正在练习射箭。王大人刚准备坐下看,张忠却突然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弓。

张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说射得不好,不射。

张忠说不射不行,王守仁说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来难为文人,这就是张忠搜肠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京军们停止了练习,他们准备看弱不禁风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谈笑声和轻视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场。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满,箭出。

十环(中红心)。

四周鸦雀无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满,箭出。

还是十环(次中红心)。

张忠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没有理会张忠,他继续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这几个动作,拉弓,弓满,箭出。

依然是十环(三中红心)。

然后他回头,将那张弓还给了张忠,不发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在短暂的沉寂后,围观的京军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他们佩服眼前的这个奇人。没有人会想到,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王大人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些京军们被王守仁彻底折服了,他们曾经受人指使,穷尽各种方法侮辱他,挑起纠纷为难他,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王守仁赢了,赢得很彻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强权,以德服人而已。

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张忠感到了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意识到,这些原先的帮手不会帮他作恶了,他们随时有可能掉转头来对付自己。

于是在这场射箭表演之后两天,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撤出了江西,历时数月的京军之乱就此结束。

江西百姓解脱了,但王守仁却将因此经受更大的考验。

*平定了,俘虏交上去了,阎王小鬼也打发走了,到此应该算是功德圆满。王大人也终于可以歇歇了,正在这个时候,张永来了,不过这次他是来要一样东西的。

他要的,就是宁王的那本账本。

张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敌人的,平时就打得你死我活,现在天赐良机,拿着这本帐本,还怕整不死人吗?

在他看来,王守仁算是他的人,于情于理都会给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却实在出人意料:

“我烧掉了。”

张永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面对着怒火中烧的张永,王守仁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理由:

“*已平,无谓再动兵戈,就到此为止吧。”

张永发现自己很难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钱,不要官,不但不愿落井下石,连自己的封赏也不要,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众生,他甘愿功成身退,拱手让人。

这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啊!

一声叹息之后,张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也清静了。经历了人生最大一场风波的王守仁,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刚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亲王华去世了。

这位老先生前半辈子被王守仁折腾得够呛,后半辈子却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这件事情沉重地打击了王守仁,他离任回家守孝,由于过于悲痛,还大病了一场。

正是这次打击和那场大病,最终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亲的训斥,格竹子的执著,刘瑾的廷杖,龙场的悲凉,悟道的喜悦,悲愤的逃亡,平叛的奋战,如此多的官场风波,刀光剑影,几起几落,世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扰乱他的心弦。

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学。

他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四处游历讲学,无论是贫是富,只要前来听讲,他就以诚相待,即使这些人另有目的。

王守仁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不嫌弃弟子,不挑剔门人,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一视同仁,将自己几十年之所学倾囊传授,他虚心解答疑问,时刻检讨着自己的不足,没有门户之见,也不搞学术纷争。

据我所知,能够这样做的,似乎只有两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处讲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学识征服了无数的人,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但他的这一举动也惹来了麻烦。

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们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他们纷纷发起了攻击。

写文章的写文章,写奏折的写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绝的是,当时的*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击王守仁的话,当作考题拿来考试,真可谓空前绝后,举世奇观。

漫天风雨,骂声不绝,总之一句话,欲除之而后快。

对于这一“盛况”,他的门人都十分气愤,但王守仁却只笑着说了一句话:

“四方英杰,各有异同,议论纷纷,多言何益?”

这不仅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这种态度打动了更多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里,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虽繁华纷扰之世间红尘,已然空无一物。

是的,前进的潮流是无法阻挡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纵然历经千年,饱经风雨,却终将光耀于天下万物之间。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桥。

王守仁站在桥上,看着站在他眼前的钱德洪与王畿。

这两个人是他的嫡传弟子,也是他的心学传人。他之所以此时召集他们前来,是因为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报,两广地区发生了少数民族*,十分棘手,两广总督姚镆急得跳脚,却又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于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队员的工作,他被委任为左都御史,前往平叛。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而且此时他已然成为了知名的哲学家,有很高的学术声望,完全可以拒绝这个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绝,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这一生就是为国为民活着的。王哲学家决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两广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沟。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几句必须要说的话。

钱德洪和王畿肃穆地看着老师,他们在等待着。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将赴任,但此去必定再无返乡之日,此刻即是永别之时,望你们用心于学,今后我不能再教你们了。”

钱德洪和王畿当即泪流满面,马上跪倒在地,连声说道:

“老师哪里话!老师哪里话!”

王守仁却笑着摇摇头: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数,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别无牵挂,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要交代。”

钱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头。

“我死之后,心学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给了你们,但心学之精髓,你们却尚未领悟,我有四句话要传给你们,毕生所学,皆在于此,你们要用心领会,将之发扬光大,普济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宁静,大风拂过了空旷的天泉桥,在四周传来的阵阵风声中,王守仁高声吟道: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与王畿一言不发,摒气凝神,记下了这四句话。

此即为所谓心学四决,流传千古,至今不衰。

吟罢,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间飘然离去: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天泉论道,王守仁将他毕生的坎坷与智慧传授给了后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还不能光荣退休,因为他还要去山区剿匪。

王先生虽说是哲学家,但某些方面却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枪就是良民,拿起枪就是悍匪,一旦兵权在手,大军待发,他就如同凶神恶煞附身,开始整顿所有部队,严格操练。

这其实并不矛盾,因为王守仁很清楚,对于*者,讲解哲学是没有用的,只有开展武装斗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智慧,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过估计王守仁先生也没想到,他的到来对这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起码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到底有多大。

在听到王守仁前来征讨的消息后,领导*的两个首领当即达成了共识——投降。

王先生实在是名声在外,他的光辉业迹、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闻,连深山老林里的少数民族也是闻名已久,*者也就是想混口饭吃,犯不着和王先生作对,所以他们毫不迟疑地决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这二位首领倒还有个担心,由于王先生之前的名声不好(喜欢耍诈),他们两个怕就算投了降,到时候王先生阴他们一下,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无疑,还是投降吧。

其实王守仁先生还是守信用的,只有对不讲信义,玩弄阴谋的人,他才会痛下杀手,见到这二位首领后,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顿板子(教训一下),就履行了诺言。

就这样,朝廷折腾了几年毫无办法的两广之乱,王守仁先生老将出马,立马就解决了。

这件事情给他赢得了更多的荣誉,朝廷上下一片赞扬之声,但这最后的辉煌也燃尽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发作,在生命垂危之际,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回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实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级审批,估计坟头上都长草了,王守仁当机立断,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回乡之路。

但他终究没有能够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达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动了,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

在临终之前,他的门人聚在他的身旁,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对于王守仁先生,他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们每个人为之骄傲的财富,他吹响了人性解放的号角,引领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传千古,近代的康有为、孙中山等人都从其中受益匪浅。

除了中国外,他的心学还漂洋过海,深刻影响了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他本人也被奉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那位东乡平八郎大将就是他的忠实粉丝。

彪炳显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历经坎坷,却意志坚定,混迹官场,却心系百姓,他反对暴力和贪欲,坚信正义和良知。

明代官场第一魔咒: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还不止于此,他活着的时候,得罪他的没有好下场,在他死后,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辉夺目,成为无数奸邪小人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