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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随星逐流
于缀有繁星的天空下,我与你相伴
向着真实的彼岸进发
于缀有繁星的世界中,你与我相触
自此,长梦不醒
—1—
前人有云,夏日京都乃是人间地狱。
在这位前人的印象里,春秋两季的京都,观光客暴增,是地狱;冬季冰天雪地,也是地狱。意思就是说,京都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哪怕四季变换,这地狱一般的感觉也不会变。
进入科学世纪,首都迁到京都以后,仍一切照旧。
“热死了……”
我正独自一人行走在这黄昏时分的京都街道上。从时间上来说,现在已经入夜了,不过如今毕竟是夏天,日落比其它季节要来得迟。西边的天际正慢慢地染上暗红色,抬头望去,仍看不到一丝星光。如果集中精神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夜空中最亮的星,不过说到底,我其实并没有对那种信息饥渴到这般地步。
我能知晓。
只要看得见星星与月亮,我就能知晓时间与地点。
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技能——也是只能在看得到夜空的地方才能使用的技能。遇到现在这种情况,这技能就没什么用了,虽说我也不想让它发挥什么作用。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的目的地是平时经常光顾的咖啡馆,而且现在也已经超过约定的集合时间了。这种时候就算急也急不出个所以然。被高温炙烤着的我完全没有迈开步子跑起来的动力,就这样萎靡不振地向前走着。
唉,真羡慕在集合地点等待着我的那位搭档啊。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正待在开放冷气的咖啡馆里悠闲地喝着红茶等待着我。一想到她那优雅的样子,让她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一边思考着被她本人听到一定会发火的事情,一边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向前迈步。实际距离并不远的咖啡馆,现在对我来说却如同远在天边。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表情,而我的脸上现在肯定也挂着相同的表情吧。
烈日炎炎。
夏季的京都,就是人间地狱。
现在明明是初夏时分,气温却高得出奇。科学世纪的衣物,是利用适应环境的合成材料制造的,因此只要愿意的话,你可以全年都用相同款型的衣服进行百搭。因为不想被太阳晒,所以我今天穿的是长袖,但我现在却特别想换成无袖衫。虽说这样的话就不得不做些防晒措施了。
初夏就已经热成这样了,要是到了盛夏,那该热成什么样子啊。
“现在都已经是科学世纪了,总该有些对策了吧……”
即便月面旅行已经成为现实,即便从东京到京都只需要53分钟,人们似乎对这夏季的炎热仍然束手无措,让人感到这世界真是不合理。人类的力量,加上科学的力量,难道都无法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吗?
——比如说,用人造天穹将整个京都包裹起来,通过气候管理将京都变为完美的要塞都市之类的。
我有一瞬间觉得这方案简直妙不可言,但稍微计算一下就会发现,预算肯定是不够的,因此只能PASS掉。左思右想之下,所需的花费都太高了。虽说箱庭都市是种浪漫,但老实说,制造殖民卫星可能还更现实一点。
曾经京都似乎有建造地下都市的构想。为了应对不断增加的人口,不再向遵守景观法的地上延伸,而是向着地下逐渐发展居所的方案。所谓全盘设计,尽在掌控,远离地上的地下乐园是也。
但是,这个方案最终也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实现。曾经逐渐增加的人口,现在却反了过来,开始慢慢减少。京都市内虽然还是一派繁荣景象,但如果向外坐上一个小时电车,就会就会抵达因人口过少而沦为荒村的无人聚落。
盛极之后渐衰,就是这么一个时代。
以停止前行为代价,依靠利用科学再现出来的过去以进行自救的时代。
我们所生活着的时代,就是这么一个如同接受着死前治疗的病人的时代。
正因为时代之潮流如此,像我们这样的人——或者说秘封俱乐部,才有了存续下去的可能性。
我们是实践派灵异俱乐部。
是曝光世上万千深秘之人。
这个世界上,仍沉睡着许多令人兴奋的事物。使它们重见天日,正是我们俱乐部的任务。
“那么,今天的活动又会怎样呢——”
拐过一个路口之后,熟悉的咖啡馆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稍微加快了脚步。
想着秘封俱乐部的事情,沉重的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夏日的酷暑也不再让我苦闷。虽然我现在真的是又热又累,但如果能克服的话,身体就能不断涌出力量。我意气风发地向咖啡馆大门伸出了手。
叮铃一声。
开门的时候,铃铛响了。
我一边感受着被空调降温的空气,一边向前迈步。
好了。
欢乐的时光,就要开始了——
“……十分零五秒,你又迟到了,莲子。”
在我进入咖啡馆之后,等待着我的是梅莉带有杀气的视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已经不太在意了,倒不如说有一种回到家里的安心感——但因为迟到的时间超过了两位数,因此她的视线比起以往,杀气要重不少就是了。
梅莉。
本名是玛艾露贝莉·赫恩。这位名字极其拗口的少女,对我来说可是无可替代的搭档。
她可是秘封俱乐部的半边天。
与我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却身处不同的专业,而且稍微有点奇怪——准确地说,是一位相当奇怪的少女。我对她的生活目标以及生活方式都不甚了解,而她本人也充满了谜团——不过,她也很普通地有着可爱的一面——是个不会让人感到无趣的搭档。
另外,她所持有的能力,能让她看见一些与我所见相异的东西。
我的能力更偏向于技能,而梅莉的能力则算是特异功能了。对于我们这个需要挖掘结界背后真相的实践派灵异俱乐部而言,这是最不可或缺的能力。
也正因为有这种能力,我们才会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城市里组建了二位一体的灵异俱乐部。
“梅莉的表还是这么准确无误,真让人羡慕啊。”
“有毛病的不是你的表,而是你的性格吧。”
我一边贫嘴一边在她对面坐下,而她也以挖苦来还击,准是我的搭档没错了。我耸了耸肩,开始寻找老板的身影——不一会儿,老板拿着菜单来到了我的身边。这家店仍保留着这种与科学世纪格格不入的点单方式,可能是老板的个人兴趣吧。
正因为是这种店,我们才会经常光顾。
我像平常一样点了红茶和蛋糕后,老板就径直回到了后厨。店里看不到其他店员的身影,也看不到其他顾客。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家店到底是怎么坚持到现在还没关门大吉的……根本就是因为老板的兴趣使然才开张的吧。
直到红茶和蛋糕端上来,梅莉都一言不发。耳边只有之前下单的红茶流入口中的声音,以及店内平静的音乐声。这一瞬间,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给人一种幸福感。
她并不是在生气,这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如说她现在的心情相当好。像这样沉默不语,也只是因为想吊我的胃口而已。
确实,我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在梅莉的座位旁,放着一件相当大的行李,那是一个用双手才能勉强抱住的大箱子。里面的东西肯定来头不小——我有这种感觉。
虽然明白了,但我也不开口,等着老板端上红茶和蛋糕。此时此刻的缄默,正在煽动着我们心中的期待感。
我不作声地盯着正在品尝红茶的梅莉。感受到我的视线之后,梅莉脸上露出了沉稳的微笑。那优雅的一举一动,使我不禁变得害羞起来。
——真是美丽的少女啊,我如此想着。
不对,正确来说,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想的。从我们初次相遇开始,梅莉就已经如此美丽迷人了。如同众星坠落的轨迹一般绮丽的金发,举手投足间的一颦一笑,无不隽美得令人心碎。她的美,超脱了现实,与科学世纪格格不入。
那份美丽,一定就是、
所谓的真实之物吧。
与这人们逐渐失去的、
万物渐被代替的、
和科学世纪完全背反的、
货真价实的美。
我从梅莉的微笑之中,感受到了这一点。
……虽说我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口就是了。如果承认的话,总觉得有些害羞——甚至还有几分由于惧怕而无法说出口的小心思。因此,我把这些全部闷在心里,只回了她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到我的笑容,梅莉的微笑也变得灿烂起来。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初遇梅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秘封俱乐部也进行了多次活动,东奔西走以揭开结界背后的秘密。但说到梅莉本人,老实说我还不够了解她。
我能明白的是,她是一位身披谜团的奇妙少女。
即使这样——对于活动,梅莉乐在其中,只有这一点,大概不是我的错觉。
我曾认为,那不是我的错觉。
“不吃蛋糕吗?”
突然之间。
梅莉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似乎过于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了。不知何时,我点的蛋糕和红茶被摆上了桌。那是一份加上了草莓酱的芝士蛋糕挞。
视线相交,梅莉微微一笑。
“作为迟到的惩罚,你的蛋糕要让我吃一点。”
“……一口的话倒是没关系啦。”
我不情愿地把盘子推向梅莉那边,她毫不犹豫地吃了一口,然后把叉子放在盘上推了回来。梅莉一边嚼着嘴里的蛋糕,一边半开玩笑地说道:
“二位一体的,蛋糕俱乐部。”
“自己想吃的话就自己去点单啊。只有这一口,不会再给你吃了哦。”
要是被吃光了可就糟了,我急忙让盘子远离梅莉。现在该讨论正事了,互开玩笑的环节先到此为止吧。
我的视线在梅莉和她身旁的箱子之间来回闪烁,
“那么,蛋糕俱乐部的梅莉同学,这次是因为蛋糕的事情而把人家叫出来的么?放在你旁边的是圣诞节蛋糕之类的么?”
“才不是呢。我们可是,秘封俱乐部啊——”
梅莉说的,并不是“我”。
而是“我们”。
听到她这样说,我不免开心地笑了起来。
梅莉脸上的笑容,肯定和我是一样的,这笑容就是心照不宣的回答。在她开口之前,我忍不住率先将答案说了出来。
“——又是与梦相关的事吧?”
“没错,是与梦相关的事哦。”
与梦相关的事。
那是只在我们之间才会频繁交流的、秘封俱乐部的主旋律之一。
能看见结界隙间的双瞳。
那就是梅莉的能力——通过做梦这一方式,能使梅莉幻入到结界另一侧的世界。不过,有关这方面的解释,因为我和梅莉的主要研究领域不同,所以直到现在都无法下定论。
梅莉相信,自己仅仅只是在梦里迷失而已。
但我所确信的是,梅莉通过做梦这一方式穿越到了另一个现实。
主观与客观。
世界的存续方式。
以及,观察世界的方式。
虽然因为两人意见不同导致无法得到任何结论或进行任何解答,但无论如何,梅莉幻入到“另一侧”是不争的事实——这时我就会从她那儿听来许多故事。
一年。
在与梅莉相遇之后的这一年内,有关梦境的话题她三番五次地不断提及,而且每当说起这些事,她还能拿出作为证据的东西。
比如说,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高价货的天然竹笋。
又比如说,在相当久以前就应该无法使用的货币。
她总是会从另一侧带回诸如此类的东西。简直就像有关神隐的传说一样。误入迷途之家的房屋之后,她被允许能且只能带走一样纪念品——梅莉所带回来的这些礼物,似乎是在证明这类传说真实存在。
作为证据,这些物件向我们展示了隐藏在世界阴影之处的那些秘密。
然后,梅莉高兴地把证据摆在了我的面前。她解开身旁箱子的金属扣,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件需要双手才能抱住的、由复数金属带围绕组成的球体。幸好,我对这东西有印象。
“——浑天仪?”
“没错,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这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啦。虽说不像地球仪那样普及,一般家庭也不会有,但是大学里的话就会有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放在桌上的浑天仪。整体上来说和大学里放着的那台没有太大区别,材质看起来也很普通。不过,我的专业不在这一方面,如果调查其成分组成的话,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岔子,所以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确认的方法。
浑天仪,本质上其实就是天球仪。
如果说地球仪是地球的模型,那么浑天仪就是宇宙的模型。它是了解宇宙的一种手段,而且也是认识天体位置和天体运行规律的道具。
“也就是说,这是一座缩小版的天文馆?”
“它可以代表被模拟而再现出的宇宙,可不是什么观赏用的装饰品哦。倒不如说这可是相当重要的道具。人们无法记录宇宙中所有的天体,因此在这上面记录了某些重要的天体。”
“重要的?”
“用于历法计算、天文学,或者是用于占卜之类的。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的全貌而制作了浑天仪。了解了宇宙的全貌,就等同于了解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全貌哦。”
而且与此有关的内容并不只限于占星术,各种大大小小的学问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倾向。
我用手指戳了一下浑天仪,其中一条金属带开始慢慢地旋转起来。在地球上观测天体的运动,给人一种世界正在以地球为中心运转的错觉。
曾经,也存在着以这样的方式来探明世界真相的时代。浑天仪所展示在人们眼前的,是自地球上观测到的天体运动。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如同祈祷一般的方式。
希望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人们所见的样子——他们就像这样祈祷着。但是,这份祈祷注定无法得到回应。
研究过后所得到的,只有毫无温度的冰冷现实。地球并非宇宙的中心,我们并非世界的中心。即便如此却还是祈祷着——在已解明真实的前方,还会有什么惊喜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论是我,还是梅莉,都是相似的。
想去探明世界真正的姿态。
想去探明人类原始的本质。
想要,将秘密尽数挖出。
无论是超统一物理学,
抑或是相对性精神学,
两者都是观测这个世界以及人类的方法。纵然我和梅莉的专业完全相反,但仍有相似相通的地方。
不同的,是研究的方法。
不同的,是观察的对象。
我们所行的道路,是两条紧邻的平行线。
至少——现在如此。
我们正向着同一个方向,不断迈进。
我紧盯着梅莉,而桌上浑天仪的另一侧,梅莉的视线也聚焦于我。我们两人之间,浑天仪在静静地旋转着。
星星在不断旋转着,它们的另一侧,梅莉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人相信,如果熟知深空的话,就会拥有俯视一切的上帝视角。身处创世神所在的位置,说的就是从宇宙的外侧进行观测吧?”
“就是这样。命运这个词你应该知道吧?它也被称作天命,就是说,通过天体与行星的位置,就能确定万事万物的一种思想。记录了群星位置的浑天仪,其实就是一种小型的命运模型哦。”
“也就是说世界的秘密被封印在这里面了呢。那么……”
说着,梅莉微笑起来。
我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此时此刻,我和梅莉的大脑里浮现出的想法,肯定完全相同吧。
既然,浑天仪里封印了世界的秘密。
——也就是说,今天的秘封俱乐部活动会围绕它进行。
这就像是,我和梅莉一样。
曾经制作了这台浑天仪,想要解开宇宙秘密的某个人,说不定有着与我们相似的梦想。从这方面来看,浑天仪简直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道具啊。
看着浑天仪上不断回转的众星,我的心情变得愈发激动起来。
在这里面,隐藏着秘密。
观察夜空以知晓时间和地点,这曾是过去的普通人或者水手所具备的基本技能——这样的话,说不定对于过去的人类来说,境界是可以直接观测到的,只不过科学世纪的人类失去了这一技能——而且,星空能够告诉我们的,可不止时间和地点。
寰宇繁星,将全知授与众生。
占星术便是如此,解读天体运行的奥秘,就等同于解明世界的真姿。我们所见的那片夜空,隐藏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宇宙广袤无限,所蕴含的深秘亦是无限,而隐藏在那背后的真理,更是多到无法计量。人类的历史,就是解明宇宙的历史。
梅莉看着正在旋转的星星,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如果有关星星的一切都被探清,那么,这世上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有秘密了。”
“啊啦,梅莉对宇宙没有太大兴趣吗?”
“我可没有什么仰望星空的爱好。我想从秘密之中获取的可不是真理,而是真实哦。”
“真实,真正的事物啊……”
“没错,人类将万千秘密大白于天下,却又因惧怕被曝光而制造了秘密。要说为什么,因为人们并非渴求境界另一侧的所有事物。但即使这样,人们也还在追求那些事物,正因这份矛盾,才造就了人类——”
一脸严肃地说完之后,梅莉放松下来,然后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不过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了。就连想要用最直接的方法去月面旅行,都会因为预算不够而只能搁浅。”
“没必要亲自到月亮上去哦,就算待在地上也能了解到所有的事情。这个浑天仪,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我用一根手指戳在自转中的浑天仪上,让它停了下来。金属带上刻着小小的刻度和文字。得益于金属加工技艺的精良,上面的文字十分清晰易读。
但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困惑。
镌刻在其上的文字,与我预想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什么?”
我慢慢地歪起脖子,在斜着的视角对面,梅莉有些不解地眯起眼:
“说什么呢,这是浑天仪啊。刚才你自己说的吧?”
“我确实说过……但这东西,是玩具吗?上面写着什么大天狗座,我可不知道有这种星座啊。”
“就连莲子你这个星座博士都不知道?”
“哪里来的什么星座博士啊,只是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一点——啊,如果梅莉想要学习有关星座的知识的话,那这次就顺道去一趟天文馆如何?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虽说完全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东西,但那儿最妙的其实是解说来着,真的很不错哦。而且要说能让梅莉感兴趣的天文馆呢也不是没有……”
“行了行了别贫嘴了。然后呢?你刚才说上面刻着的文字很奇怪?”
我点点头。
各个天体的配置,恐怕是花费了心思去做的。
有太阳,有北极星,有北斗七星,太阳系的各个行星也都有。而且很罕见的是,这台浑天仪还记录了部分彗星的轨道,可能是制作者出于兴趣加上的吧。
只不过,镌刻在上面的那些文字,完全让我摸不着头脑。什么大天狗座、雪入道座、火炎婆座、天龙座……天球仪上的星座,全部都是以日本的妖怪命名的。
就像是,某个对妖怪了如指掌的人制作了它。
就像是,某个与妖怪一衣带水的人制作了它。
“出于自己的兴趣所刻上的原创星座,这样也不是说不通……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看起来不像……是能随随便便买到的东西啊,毕竟是梅莉拿来的嘛。”
“别瞎说,就算是我也会去买些普通的东西啊……虽然莲子你没说错就是了,这东西,是我在梦里的商店买到的……”
我现在想到的只有四个字——果不其然。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在秘封俱乐部活动的时候把这个带来了吧。和以前的那些天然竹笋是一样的。正因为是从梦的那一侧带回来的东西,梅莉才会在今天把它带过来。
而且,从一开始就说过了,今天的话题与梦有关。
那么这台浑天仪,可能并不只是某个好事者出于兴趣制造出来的玩具。我用视线催促梅莉继续讲下去,她点了点头:
“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呢。因为在那家古道具店里,放着许多在我们的世界里见过的东西……只不过,都是些在如今被视为古董的老旧日用品罢了。”
“也就是说,是一家贩卖古旧道具的正牌古道具店对吧。”
“店里没有任何崭新的商品,而且大多数还是非卖品,一下就能明白店主是凭着兴趣在经营这家店。不像是家做生意的店,倒更像是座博物馆。”
“老人家的兴趣使然?”
“店主看起来还很年轻哦,虽说他的头发是全白的……”
我开始试着想象。
在一家昏暗又杂乱的店里,一位对着称不上贵重品、只是现在不再被人使用的古董表现出浓厚兴趣的白发店主。以及出现在那位店主身前,不知来处的谜之金发少女。
到底,神秘的,是哪一边呢?
奇妙的,又是哪一边呢?
总之,店主一定对梅莉感到认可吧,即使把浑天仪卖给她也没关系的程度。
“店主好像并不熟悉那些古董的使用方法。然后,我注意到了,‘啊,我一定是在梦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教会他如何使用这些道具的同时,我问他,能否卖一件东西给我作为纪念品——”
梅莉说着,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笑容没有任何城府,纯粹是源于善意而展现出的温和笑容。就连看到那温柔笑容的我,也受到感染而微笑起来。
梅莉微笑着,继续开口说道。
“那时候我在想,既然是莲子的话,一定会喜欢这个吧。”
就这样,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伴着自然的微笑和率直的内心,我出言回答了她:
“要说是否喜欢,那肯定是喜欢得不得了啊。比起单纯的古旧废品,这种来头不小、而且还隐藏着秘密的稀奇物件可是很对我胃口的——我摸一下没关系吧?”
“请便。”
梅莉把浑天仪朝我推了过来。我稍微探起身,再次用手指触摸放在桌子正中的浑天仪。
意想不到的是,金属带给我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冰冷,我能够感觉到残存其上的微弱热量。在对此感到心动的同时,我开始用指尖慢慢地让金属带旋转起来,并解读镌刻在其上的文字。
妖怪的星座。
冠以妖怪之名的,夜空之世界。
“真是巧夺天工啊,不仅记载了彗星的运行轨道,而且整体的工艺也相当细致……虽说星座的名字有些奇怪,但作为一台观测仪器,本身是相当精致的。现在要解开的谜团是,为什么会给星座取这些名字……呢,嗯……啊、啊?”
“很乐在其中呢。”
“那是自然。啊……嗯,这样啊……可能就是这样……”
“那么,有进展了?”
我点了点头。
金属带正在缓慢地回转着,象征着时间的流动。和现实相同,随着时间流逝,夜幕的世界也在悄然变化——浑天仪,是将时间的流动反应到其内侧的道具。
知晓过去,
预测未来,
象征世界的道具。
我指着上面的一点,说道。
“这里刻着的天龙,也就是北斗七星,它总是在注视北极星。而北极星……这里写的是不动尊,因为是大日如来的化身,所以就是夜空中的太阳……啊,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如此?你理解了,我还在纳闷呢。”
“是说我大概理解了这位制造者的想法啦。北极星,也就是不动尊,它总是处在夜空中的同一个位置,观察着整个夜之世界,为了不让这些妖怪星座在夜间作恶,也就是说,它象征着世界的秩序。而天龙则想吞噬不动尊,因为龙是破坏和创世的象征。在天穹尽头注视一切的不动尊,以及仰望不动尊的天龙,组成了我们眼前这台浑天仪的核心。”
“……然后呢?”
“也就是说,这并不是用于观测世界的道具,而是决定世界运行方式的道具。以这种方式让这个世界运转,且进行命名的……象征着妖怪世界的物件,就像沙盘一样。”
我的话一出口,梅莉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预料之中的反应。要是知道梅莉是个怎样的人,应该就能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吧。
她即将说出口的是,对我来说无法认可的话。
“我可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所谓的观测,和决定世界的运行方式有什么不同?”
“那是因为梅莉你信仰相对性精神学啊。我可不能接受以主观来决定世界——做出这种东西的,绝对是和梅莉差不多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某个地方肯定有着妖怪居住的世界,而制作者就是那里的居民了。”
“既然是在梦境之中,说不定我能去到那个地方呢。”
梅莉微笑起来,我也笑了。确实,如果是梅莉的话,就能去到那个地方吧。虽然我对妖怪不甚了解,不过我们早就跟怪物打过照面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能带上我一起去。
我一边想象着妖怪之国的景致,一边继续刚才用指尖停下的回转。但这次我并非漫无目的地转,而是抱有明确的意图去调整浑天仪的刻度。
我开始思考,制作这台浑天仪的人,究竟为什么要制作它呢。
这台浑天仪,已经事先预测好了一切。
——那终将到来的末世之景。
在遥远的未来,在北斗七星吞噬北极星的那天,在天龙撕碎不动尊的那天,世界将迎来终结,全新的秩序将从中诞生。我继续让浑天仪保持旋转,像是让时间加速一般。这个小小的世界正在不声不响地旋转着、旋转着,没有停歇。
向远方,
向着远方,
向着终结迈进。
整个世界,整片夜空,都在回转。
嘎吱一声。
最终,我将浑天仪停在了某个位置。
“快看啊梅莉,就是这里。在这一夜,从地球看去,北斗七星和北极星重合了。在那遥远的未来,彗星划过天际的那一夜——”
“——莲子!!”
传入我耳中的是,梅莉的悲鸣声。
我立马抬起头来。刚才太过沉迷于眼前的浑天仪,使我没有注意到——在浑天仪另一侧坐着的梅莉,脸上带着无比焦急、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
那就像是,
她已经看见了,
终将到来的那一天。
“梅——”
她到底,用她的双瞳,看到了什么呢——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空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在我和梅莉那相交的视线的正*,正在进行着一场显而易见的异变。
本应该停下的浑天仪,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那并非普通的转动。如果只是转动的话还没什么,但这时浑天仪开始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那并非是某种科学技术所造成的,明显是某种异常现象。浑天仪在高速旋转的同时,所放出的光芒也在增强。在浑天仪的内侧,被金属带固定着的支柱被弹开,但本体却漂浮在半空继续回转。
世界正在旋转,
世界正在耀光。
简直就像是,世界即将迎来终结。
“梅莉!”
我叫出了声。
我看见了,在耀光另一侧的梅莉。
但是,梅莉她。
她的眼里,并没有我。
她的眼睛,正在注视着那蓝白色的光芒。
而不是看着我。
“…………咕!!”
并非有什么深层的理由,即使这样,我还是近乎本能地向梅莉伸出了手。但就连我伸出的那只手,也被蓝白色的光芒吞没。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无法触摸到。
世间万物。
都被那星光吞没——
—2—
——然后,我做了梦。
我能判断出自己正在做梦,是因为内容是我以前所经历过的事情。升入京都的大学,与梅莉相遇,一起经历了许多冒险,关系也逐渐变得亲密……这些都是既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的,我最最珍贵的回忆。
我们两人,一同仰望着天空。
在京都郊外,我与她躺在草原上,看着那辽阔的夜空。众星高挂天际,但那些星星并不寻常。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满天的星星向地上坠落的光景。
流星之夜。
那宛如将整片夜空翻转过来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的眼球。我有着相关的知识,也看过相关的影像。但是像这样实打实地去感受这一切,给人带来的观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梅莉所说的,所谓的真实之景吧。
美丽的景色。
美丽的世界。
使人愿意去相信其价值所在的世界之形。
“————”
和我躺在草原上的梅莉开了口,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在梦中,我听不见她所说的话,也想不起当时她说了什么。
那个时候的梅莉,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她和我一起,看着星空。
梦中的我,这样回答了她。
“————”
我无法听到自己回答了什么,也想不起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明明是重要的回忆,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来。
那简直就是。
无论多么重要的东西,最终都无法避免被忘却、被遗弃的命运——被什么东西强行灌输了这样让人无法接受的真相。
之后,我们再无言语。
在梦境之中,我静静地仰望着夜空。
就这样看着众星坠落。
和躺在身旁的梅莉一起。
……真的,是这样吗?
是因为在梦中吗?
那份于我来说毫无实感的过往,使我的心中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自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持续着秘封俱乐部的活动,而我对梅莉也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但正因如此,我才会陷入思考。
在那天夜里,我和她,真的在注视着相同的东西吗?
能够看见我所目不能视之物的梅莉。
能够看见结界隙间的梅莉。
能够越过境界的梅莉。
我们曾在同一片夜空下,看着相同的满天繁星,我记得应该如此。
但实际上,说不定我们映在我们眼中的事物,其实完全不同。
……在浑天仪蓝白色光芒的另一侧。
她见到了某些不相同的事物。
没有和我潜入相同的夜梦。
没有和我仰望相同的群星。
没有和我一起,观察同一个世界。
她——没有看着我。
梦中的我,伸出了手。
像是要去抓住从夜空坠落下来的繁星。
但是那只手,无法抓到任何东西。
仿佛我也正在自星空向大地坠去——
—3—
“————是、”
梦、吗?
心中的疑问,变成了嘶哑的话语。喉咙渴得要命,虽说想喝点红茶润一润,但红茶杯已经空空如也。
大脑还处在无法运转的状态。
我一脸茫然地开始环视周围,这里是平时常来的那家咖啡馆。想要付红茶的钱,可是老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不知何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在这昏暗的咖啡馆里,只有我,还有……
“……梅莉?”
坐在对面的搭档而已。
梅莉也一脸茫然,那表情像是直到刚才为止都在做梦——或者说,那是开始怀疑这个现实其实才是梦境的表情。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和她没多大差别吧。
……刚才我做了个梦。
应该是这样。做了个有关过去的梦,在过去的时间长河里流逝的一个梦。在那最初之夜,我与梅莉一起,两人仰望着星空的梦。
我在想,为什么现在会做那种梦呢?
虽然有这个疑惑,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问题在于“做了梦”这一事实。如果说是在被窝里倒还好,可我们现在正在咖啡馆里坐着,没有突然入睡的可能。明明人还清醒,却做了白日梦,感觉有哪里不对。
梅莉肯定和我一样,应该也做了梦。
至于原因——在做梦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个东西——
“……对了,浑天仪!”
终于,我脑内生锈的齿轮再一次飞速运转起来。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我们确实看到了,梅莉带来的浑天仪自顾自地运转起来,还伴着蓝白色的光芒。那道光芒逐渐膨胀,最后将我们完全吞没。
但是。
“……浑天仪,不见了?”
就连刚回忆起的场景,也像是做梦一样。
桌上毫无浑天仪的痕迹,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盘子和茶杯。那台刻有妖怪名字的浑天仪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吗?
不论是梅莉将浑天仪带到咖啡馆、还是我和梅莉进行有关妖怪的名字以及星座配置的对话、亦或是那蓝白色的光和从那光的另一侧所见的事物,甚至是至今以来的一切——说不定,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别想傻事了,可不是什么万物皆虚哦,看吧。”
在我开始东想西想的那个瞬间,梅莉开了口。
一眼看去,她比起我要更为冷静。直到刚才的那些茫然的神情,现在荡然无存,她一边像平常一样微笑着,一边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看。
那是用来装浑天仪的箱子。
“消失的只有里面的东西,而箱子还留在这里,里面的东西可能是DLC吧。”
“你这个笑话又难懂又不好笑……原来如此,梅莉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吧。”
“正是如此。”
看着微笑的梅莉,我耸了耸肩。
要说梅莉,那可以算是“被卷入异常事件”的专家了。这种程度的异常,应该不至于让她狼狈不堪吧。只不过,刚才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差——不过应该没事。
虽说我和她的状态相似……可能是因为之前那个白日梦,使得我有些慌了阵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其吐出。
异常事件,真是求之不得。我可是秘封俱乐部的人,只有这种特殊事态,才能给我的人生带来鲜明的色彩啊。现在,某个不知名的谜团正摆在我的眼前。虽说出现了预想之外的状况,不过,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不只是我。
也不只是梅莉。
而是我们的,意料之中。
就这样,我面带笑容看着梅莉,这是强而有力的笑容,是为了振奋人心而展现的笑容。而梅莉脸上的微笑,也在逐渐加深。
然后,我们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开口说出了那句话。
“——来开始我们的,秘封俱乐部活动吧。”
我有预感。明显出了异常的浑天仪、被其发出的蓝白光芒包围的我们、以及浑天仪的不翼而飞。
就算事情发展成这样,但这一定不是终点。
我有着某种令我跃跃欲试的预感。这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是秘封俱乐部活动的起点。仅仅只是发个光然后消失,事情的结局绝对不可能这么无聊。
如果借用梅莉的话来说——那个瞬间,我们越过了境界。
“总之,要不要试试能否再去一次梅莉你之前梦游的那家古道具店?试着去调查浑天仪的情报也行啊。”
“……我的话,倒是想先确认刚才那道光的影响。刚才看见的那道蓝白色的光像爆炸一样膨胀开来,这样的话说不定被光吞没的并不是只有我们呢。”
我和梅莉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虽说这并非是因为决定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但现在可不是能安心待在咖啡馆里喝红茶的状态了。
因为秘封俱乐部的活动已经开始了。
就算匆忙且无谋,我们也想马上冲到下一个目的地,现在的兴致就是如此高涨。这势头压不下来,也不想压下来。
我的身旁,有着梅莉。
梅莉的身旁,有着我。
我们一定——能够游历到天涯海角。
“老板!买单……诶,老板?不在吗?”
“平常的话,在莲子大声喊之前就现身了。那位老板到底对察言观色精通到什么地步了啊。”
“现在可不是对别人的敬业精神感动的时候吧。他有的时候也会摸个鱼……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吧……”
我唐突地停下了脚步,开始侧耳细听。现在的店里,十分安静。
顾客只有我和梅莉,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稀奇的是,老板居然不在。而且更重要的是——太过安静了。
那简直,就像是。
店外的声音完全消失殆尽似的。
“…………!”
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我迅速动身。和慌忙跟在身后的梅莉一起,我们飞奔到了咖啡馆的外面。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就已经有征兆了。窗外的光线迅速暗下来只是其中一点。完完全全地,听不到任何车辆或者行人经过的声音,这太不正常了。虽说店旁并不是什么大道,但这里毕竟是京都市内啊。
我的猜想,迅速变为了现实。
“这是什么情况……”
在我身旁,梅莉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在咖啡馆的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无论是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还是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自行车,都不见了踪影。就连行人的身姿也都完全消失。空空如也的道路两旁,红绿灯正空洞地闪烁着。
总算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安静了。因为没有人的声音,车辆行驶的声音也消失了。京都市内史无前例地安静到这种地步。
缺少的不仅是声音,还有光。红绿灯和路灯这些由京都市管理的公共电气设施虽然还在运行,但是大厦和各种建筑物的灯光全部都消失了。
京都迎来了与她极不相符的黑暗。
整个京都空无一人。
整座城市变为空城。
只有我们两人,茫然地站在京都的街道上。
“难道说,整个京都……不对,难道说,整个世界都?”
梅莉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这是肯定的吧。走出咖啡馆,发现眼前的京都俨然变成了一座空城,无论是谁都会震惊吧。也许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清醒、会为眼前的状况感到困惑、甚至会哭喊出来吧。不过对于这种事情,梅莉早就见怪不怪了,最多也就礼节性地震惊一会。
但我,与她不同。
我,和梅莉,是不同的。
我和梅莉,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无法知道现在的时间和地点。”
“莲子……?你的意思是……”
梅莉的话语传到了我的耳边,但那句话并没有进入我的大脑,我甚至无法将站在身旁的她的身姿放入视野里,我只能目不转睛地,抬头凝视整片天空。
凝视着那片耀眼的星空。
此时,照亮城市的灯光大幅度减少,即使是在京都市内也能观测到星空。正因为如此,我才注意到了——正因为注意到了,我才会惊愕、困惑,以至于忘记了悲鸣。
本应是再熟悉不过的,京都的天空。
本应是再熟悉不过的,繁星与明月。
但现在,天上的繁星,还有那轮明月,不再有任何特别之处。
如今我所见的夜空,与其他人所见的夜空别无二致。
我仰望着这片星空,视线几乎要将其贯穿。比起京都变为空城、比起发出蓝白耀光的浑天仪来说,只有这个才是于我而言的异常情况。
“——我的双眼,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了!”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注视着我的能力所不可及的、那陌生的世界。
第二章 - 未来绘卷
做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向着天空呐喊吧
将高昂的心跳声发射到天边
举起右手伸出食指
在你的未来蓝图上留下我的影子
就像随手涂鸦一般
―1―
“你就是宇佐见莲子同学吧。”
“是的。”
这声回答,似乎像是我在尽力让自己理解自己的身份。但被叫到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名字啊,这想法真是怪得出奇,怪到我差点忍不住想笑出来。
不过,毕竟这是我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这种失礼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因为,根据面试时的表现,说不定我最终会与大学生活失之交臂。
——面试。
没错,就是面试。这里是京都的某所大学,我正在某位教授的研究室里接受面试。如果是在举办初试的礼堂或者会议室的话,我大概不会紧张。但是,在教授这间称不上宽敞的研究室里举行的面试,对我来说就是客场作战。
感觉自己就是应该被排除的异物。
研究室里,只有我和教授两人,此外没有其他人。真要说的话,只有挂在墙上作为装饰的谜之标本正在死死地盯着我。
这间研究室里摆满了不计其数的不明物体,以至于会让人觉得这间实验室并非属于一位物理学家,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犯糊涂走错门了。
即使这样,在我眼前坐着的少女,可是这所大学里一位如假包换的在职教授。
比较物理学界的天才。
样貌和学术杂志上的照片完全一致的这位教授,脸上浮现出了与年龄相衬的轻笑:
“啊啊,不用紧张也可以哦——因为我可以确定你已经合格了。这次的面试,只是一次形式上的过场而已。喜欢搞这种东西的,全都是上面的人。”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除了点头我还能做什么呢?
当然,说出心里话也可以——我已经知道自己合格了,毕竟我对自己的才华很有信心。那些老不死的家伙简直蠢得没边啊,不过对于人类来说,那份愚蠢是必要的吧。教授啊,有没有兴趣和我联手,在这所大学里创造新的*呢?
简直蠢得惊动天地气死鬼神。
我可绝对不会在这位教授面前作出这种暴露自己智商下限的回答。而且说到底,让我感到紧张的其实并非是能否最终进入大学这件事,而是眼前负责对我进行面试的这个人。当然,这一点也不会在她本人面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坐在我眼前的这位教授,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才。是科学世纪,不对,就算往前倒推几个世纪,也找不出她这种天才中的天才。正因为有她在,我才会选择报考这所大学。为什么如此天才的她,却仍然屈尊于此当一名大学教授,这一点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从外表上来看,她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虽说她的实际年龄也应该和我差不多,但在个人情报保护日益严格的现在,想要弄到他人的详细个人信息也变得困难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她所著论文的内容。
宛如能将整个世界有条有理地完全解明的——优美的论文。
实在是太让我感兴趣了。
到底是怎样的人类,才能写出这样的论文?那可是蕴藏着无上价值的论文——同时我也在思考,这篇论文对我来说也许有一定的意义吧。
我开始,对他人产生兴趣。
我开始,对他人抱有期待。
正因如此,我才会这般坐立不安。教授似乎读出了我内心的想法,一边轻轻笑着一边开口:
“对于我来说,不让人费心的学生……身上是有着可能性的……如果学生能加入学术研讨会的话我确实会很高兴,但只求毕业的话实际上只需要读读论文就足够了。嗯,你很优秀,身上有着可能性,所以你合格了,有什么疑问吗?”
“——那个。”
我轻轻地举起了手。研究室里只有我们两人,因此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我明明是知道的。但这时,教授用视线催促我继续讲下去,我小声地说道:
“……那个,我其实,选的是统一物理学专业来着……”
嘴唇灌了铅,喉咙在着火。现在的我,正在说些没有必要说的话——我已经注意到了。如果只是想考上大学的话,现在就应该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只要该闭嘴的时候乖乖闭嘴,就算是京都的最高学府我都能考进去。
没有必要去自找麻烦。如果问了什么多余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让对方感到不愉快。再怎么说,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刚才问出口的问题太过荒唐可笑了。我问出的这个问题,根据她的回答,很有可能会让我失去报考大学的意义。
但即使这样,我也不得不问。
在我的心中,有一个疑问。
而现在正好有一个问出口的机会。
那么——不去揭开秘密,可不行呢。
好奇心。
这就是,驱动我的最强源动力。
我就是如此生活在这个科学世纪里的。为了不让自己无聊至死,为了不被这个世界压垮,为了不被磨损直至腐朽,为了不停下脚步,为了不断前进。
带着这份好奇心,我向教授发问:
“实际上,教授的证明已经全部完成了,是这样没错吧?”
所有的物理不是已经被统一且终结了吗?
这个问题如果被别人听到,会被当做是性质恶劣的玩笑然后贻笑大方吧。真是个无比荒唐的问题。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嘛。如果统一物理学的证明真的已经结束,那么教授可能就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了,而且这个世界的走向说不定也会有些许改变。
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都会捧腹大笑。
但是,教授她——并没有嘲笑我的问题。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反而一脸认真地直视着我的双瞳。像是在读取隐藏在我双眼深处的想法似的。那对宛如夕阳一般的赤瞳里,正倒映着我的身姿。
“嗯……很不错,你比我想象得更聪明一些,也更加愚笨,这是好的。”
“…………不胜感激。”
我这算是,被表扬了吗?既感觉她是在贬低我,也感觉她在赞扬我。或者说,她仅仅是把事实陈述了一遍而已?确实,如果不够聪明,就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而如果不够愚笨,也就不会问出刚才的问题。“你的论文其实是阉割版吧”之类的。
但是,我只能这么想了。
我读过教授所有的论文……至少把已经公开发表的比较物理学论文读完了。虽然研究方向稍有不同,难点也很多,但在阅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这位教授,已经完成了统一物理学的证明了呢?
如果她正以此为前提探索在那之上的知识呢?
她正探索着以我们的智慧……整个时代都无法追赶、远远领先于我们的知识——我所想的,就是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问题。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这位教授可能比我们这些凡人想象中的要天才几百倍。
但是,这位天才并没有嘲笑我的疑问,反而以相当真挚的表情组织起语言。
“虽说首先要回答你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所以作为补偿,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吧,可以吗?”
对我来说,这已经算是答案了,但我并没有说出这句心里话。毕竟现在可不是我插嘴的时候。
教授的眼神,相当地真挚。
那眼神,简直就像是已然看破了世间万千深秘。
“你好像对我有着什么期待,但你所期待的东西,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我们之间,有的只是时间和距离的差值而已。我所看见的东西,终有一天你也会看见。确实,有先驱的引领,路要好走很多。但如果只是跟随他人脚步前行的话,一旦追上,就再也无法继续独自走下去了。”
……大概、听懂了。教授她,就是我的上位替代,是已成为物理学家的天才,但是,她和我并非是完全相异的存在。我们前行方向是相同的——只要不停下来,我终会站到与她相同的高度,看到与她所见相似的东西。
我对她,有着憧憬。
为了能从这位比自己更加聪明的教授身上学到些东西,我才会选择报考大学。
但现实是——即使只靠我自己的力量,我也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是教授想说的话。
从她本人口中说出就不得不接受的话。
难道她想说考上大学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吗?在我思考的时候,教授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摇了摇头说道:
“所以,你在大学里要做的事情,并不是研究统一物理学。它的未来早已经被决定好了。而超越了统一物理学,在其之上的就是——应该被称为超统一物理学的知识。”
“超统一……物理学。”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倏地开始在我的背脊中游走。即使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来由地凭直觉理解到了一件事。
那,一定会成为我自己的命运。
一定会成为我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超越了统一物理学,应被称为超统一物理学的知识。在我大脑中还完全未成形、宛如雾里看花一样的事物,教授却已经将其定型了。
为了解明世界的真姿、
为了向前不断进步的、
超越了物理,超脱于物理法则的东西。这位教授已经踏入了名为解释学和哲学的领域。
这一瞬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她一样正在踏入这片领域。
“到底是什么将你引向这条路的,我也不清楚。也许从现在开始,我和你的世界会慢慢变得不同吧……不过这只是有可能罢了。当然,你也有可能走不到那一步。如果你能以之为目标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毕竟,这是我的愿望。”
说完,教授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她优雅地用茶润了润嗓子,像是在说话题到此先告一段落。
看到她的动作,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太过紧张导致我差点忘记了呼吸。教授刚才的一席话,在我心中真可算是掷地有声。
为了解开凝固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我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愿望,吗……这个话题很私人呢。”
“我之前说过吧,这次面试只是形式上的过场而已。这种东西也只是我的爱好罢了——啊对了,嗯,说到爱好,你有什么爱好吗?”
“哈啊……有是有。”
话题跳脱得真快啊,我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之所以没有详细地讲出来,是因为我的爱好带有一点违法性质。从东京的高中时代延续至今的这个爱好,在京都可不能公之于众。我现在都开始烦恼要不要继续维持这个爱好了。
教授以与之前不同的爽朗笑容对我说道:
“那么,就好好地珍视自己的爱好吧——就算只以我为目标不断奋斗,最终只不过是本天才的劣化版本而已。那样的身份可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吧?”
“…………”
“完完全全地被看扁了”和“说不定确实如此”的想法各占了一半。认识到反驳毫无意义之后,我无言地催促教授继续说下去。
看到我的态度,教授愉悦地笑了起来,说:
“你所需要的,是与你完全相反,但却有相同兴趣的某个人。说不定,只有这样,你才能看到超越统一物理学的事物吧。”
“…………”
我无言以对。
那根本,不像是一位物理学家能说出来的话。
那话语只有宣告命运的占卜师才说得出来。
教授脸上露出了类似可疑的占卜师或咒术师一样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手。这动作给了我一种她正在神社进行参拜的错觉。
我还是没有开口。
但教授先发话了。
她说出了代表结束的话语。
“面试到此结束,感谢你的配合。祝你有个愉快的校园生活,宇佐见同学。你能交到朋友就最好了。”
―2―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身心俱疲啊……”
嘴里发出的声音和将死之人没有两样。就算是刚从墓地复活的僵尸,精气神可能都比现在的我强。
打心底里感到疲倦。
简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走出教授的研究室之后,我晃晃悠悠地飘出教学楼,就近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面试之前我还想着结束之后参观一下教学楼、在学校内部探探险、面试时如果运气好能从教授那里打听到很多事情就好了……但以上这些想法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不顾自己正坐在室外的一条长椅上,我闭上了眼,不去看任何事物,思考也一并刹车,就地开始连梦境都没有的深度睡眠。面试明明只持续了十多分钟,却把我的精神力榨得干干净净。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刚刚参加了大学的入学面试,应该是这样。
但是——面试的话,可不会有那种东西的。
——那是一道诅咒。
说是面试,更像是对我下了什么诅咒。合格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本来应该对此感到开心的,但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像是被人扔进深渊再无法重见天日。以后就要在那位教授的门下学习知识了,一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变得愈发沉重。
“就算是这样……她还真是一位,无可置疑的天才啊。”
只有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从论文的字里行间得到的印象并没有出错。那位教授的眼光之长远,使我难以望其项背。虽说那只是时间和距离的问题,只要不断努力,终有一日能追上她的脚步——但到了那个时候,教授早已走到更远的地方了吧。
仅凭半吊子的努力可没办法追上那位教授,甚至只会让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而且教授还给出了“现在就开始考虑追上以后的事情吧”这方面的建议。以能够追上作为前提提出来的建议,让我心中的压力倍增。
“她比现代人类领先了五个世纪吧……以前就有传言说京之都里住着怪物,现在看来好像不是什么戏言呐。”
而且说到底——正是因为这样,才能让我充满干劲。
直到现在我才醒悟:来京都上大学真是太棒了,专程从关东老家搬到首都是很值得的。
以统一物理学为理论基础,万事万物都已被完全解明的世界。
在这之上到底还有着什么,如今的我还完全无法想象——而且从理念上讲,明明已经完全解明了,却还有着在其之上的未知,这一点不会很奇怪吗?虽说有这种想法——但首先如果不追上那位教授的脚步,之后的事可就无从谈起了。
正如教授所言,方向已经完全决定好了。距离和时间就得靠我自己加把劲了。入学之前就明确了之后努力的方向,可说是非常有意义的。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是在这里瘫成一团,而是要马上鼓起干劲站起身来,然后奔向自己的美好未来。
不过——有关交友的那些话,只能认为是某种性质恶劣的笑话了。
“……她知道我一个人从东京搬来这里,周围一个熟人都没有,所以才会管这种闲事,吗……我可不觉得她那种人会这样想啊……”
唉,真是搞不懂那种天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的嘀咕声被广阔的春日晴空完全吸收。虽说我知道现在必须得站起来开始下一步行动,但是深深印在精神里的那份疲劳阻止了我。
而且现在春阳高照,真是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
简直想就这么睡一觉。
“……天气真好啊……”
春季的晴天,微风徐徐吹过,算是一年四季当中最令人感到舒适的季节。道路旁那些用粉色点缀自己的樱树已经开了八分。在我坐着的长椅上,也有樱花的影子,阳光从盛开的樱花间隙中穿过,照射在我的脸上。
真不愧是首都的大学,有钱就是任性啊。
这里的樱花树并非虚拟投影,而是真真正正的樱花树,这在当今可是活化石一样的东西。放眼整个*内,可能只有在京都才能看见被精心管理的行道樱。
是因为京都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吗?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因为要降低成本而逐渐推行以假代真的浪潮里,只有京都还在坚持维护着天然的造物。
“虽说只是人工的天然造物……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天然造物什么的,现在早已经灭绝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梦幻,比那些虚拟现实更没有现实感。
我呆呆地望着行道樱,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刚好相反,我不想去做任何事,也不想思考任何事。放空自己的思想,仅仅专注于享受这盎然的春意和眼前的樱景。
轻柔的春风中,樱花们正在飞舞。
如雪般轻盈,
如蝶般自在,
眼前的樱花们,正在飞舞飘落。
只要信息条件足够,花瓣的飘落轨迹是可以计算出来的。气流与重力,驱动世界的几种力,被统一的物理。无法计算的奇迹不复存在。神明不会掷出骰子。就算掷出了骰子,在它落地之前就能计算出来哪面朝上。
如果有着通晓万物的智慧,
以及能够计算一切的头脑,
那么,这个世界从诞生到终结,全部都是既定的命运。
被统一的物理。
已完结的世界。
毫无未知之物存在的箱庭。
寸步难行且已完结的世界形态。
……但是,教授说过。
还有着超越世界的事物存在。
超统一物理学。
在已知的彼岸存在着的未知。
那既是一朵未知之花,
也将是一场魅知之旅。
啊,那可是多么的,
多么梦幻的事情啊。
飞舞零落的樱花,是那么的美丽。
零星闪烁的光芒,是那么的耀眼。
我缓缓地,眯起了双眼。
在那飞舞的樱花、以及闪烁的光芒的对面。
——我看见了,一位如梦似幻的少女。
“————”
要说那是现实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梦或幻,幻觉或幻想。总之那绝不会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如果要说我是脑袋出了问题才会看到那样的景象,我一定会相信吧。
那里站着一位少女。
身着紫色洋服、整体氛围与京都不搭配的一位金发少女,正站在两排行道樱的正*。她并非走进了我的视线,而像是从意识与意识的隙间里出现似的唐突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开始占据我的视线。
那景象,简直是。
宛如无视了神的计算。
宛如无视了所有的力。
她只是,存在于此。
因为想要这样,于是就存在于此——无视了任何一切过程的存在证明。只能让人这么思考,那位少女的存在,就是过于唐突的异物。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异物。
理应不会站立于此的存在。
——幽灵?
一个滑稽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在樱花满开的森林之中,与幽灵相会——曾经有过这种小说,里面说樱花树下埋藏着尸体,每晚都会有幽灵跑到人间来。但是,现在艳阳高照,还远未到幽灵该出来的时候。
简直就像是,要强行将世界之秘密尽数掘出似的。
我的双眼,已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那位美丽的金发少女,她的年龄,肯定与我相仿吧。但是,我却无法将她视为与我相同的人类。能从她的外表上读取出来的情报几乎为零。
即使这样,还是有且仅有一件能明白的事情。
她并没有看着我。
她什么都没在看。
虽然她似乎是在仰望着漫天的樱花瓣——但实际上,她没有看任何东西。她的目光,正映射着那遥远的彼方。她所见的事物,一定和我所见的完全不同吧。
未知。
魅知,正站立在此处。
“————啊、”
我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我想要,对她伸出手去。即使我们之间有着不小的距离,即使伸出手去也无法触碰到她,但在无意识间,她将视线转向了我。
在她将视线转向我的时候。
“唔————”
在那瞬间,一阵满带春意的风吹过。我的视野,被樱花瓣完全覆盖。白与红交织出来的樱色,覆盖了整个世界。
我的视界,
被樱花瓣染上了颜色。
我戴着的帽子,被吹到高高的天空上——当它落到地面上时,那位少女的身姿已经不再存在于行道樱的任何一处。
刚才所见的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
残留下来的,只有散落于地面的樱花瓣。
我没能站起身来,也没能去拾起自己的帽子,只能直直地望着樱花飘离过后的虚空。
―3―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京都的生活。
话虽如此,可是并没有什么神展开在等着我——倒不如说入学面试那天才是例外,日常生活并非像我想象中那样惊喜连连。大学课程虽然有趣,但生活还是那么乏善可陈。
京都这座城市也是如此。虽然这里是科学世纪的首都,但其实也是一个混杂了科学世纪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似乎已经停滞了的世界。放弃继续向前发展,倾注心血于重现美好的过去,这里就是这样一座停滞不前的城市。
生活,就只是一成不变的生活。
日常,就只是平淡如水的日常。
毫无起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樱花季节已经结束了。从关东搬到京都,使我不得不花上很多时间来适应这边的生活。兴趣那边也暂时腾不出手去实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学的课程越来越硬核,还有许多不得不交的报告也让我忙得不可开交。在这样的生活中,夏天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简直就像,普通的大学生一样。
……不对,我本来就是普通的大学生。
不仅发现自己的教授是位风云人物,还在那天午后的幻觉中遇见了一位美丽少女,这样一来入学之后肯定会有什么大新闻发生——我确实如此期待过。
但现实是,教授平时非常忙,以至于我没有机会和她搭话。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提交报告与事后答复而已。
这个也无所谓,一开始我就预料到了。
要说的话,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其实是后者。
“…………”
我坐在大学里的露天咖啡屋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道那边。京都的大学果然很大,即使沐浴着初夏的阳光,街上的行人却还是那么多。
——在那之中,出现了异物。
那是一位,拥有一头金发的美丽少女。就是在入学面试的那天,我在樱花树下见到的那位少女。
太过超乎现实,以至于能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或者妄想的那位少女,揭开她的神秘面纱一看,其实和我一样,是这所大学的新生。因为院系不同所以没有打过照面,但她的外貌太过显眼,在校内的话只需一眼就能认出她。上大课的时候也能看见她的身影。
“什么啊。”我如此想着。
和最初的感受比起来,略微有些令我失望。当初我还坚定地认为那就是幽灵或者幻觉之类的东西。我甚至在入学面试那天夜里一个人兴奋地想着:真不愧是京都啊,居然随随便便地就能遇见真家伙。
但实际上,她也是活生生的人类。有着正规的学籍,会因为在意缺勤次数而来上课。会去图书馆查东西,也会在咖啡馆里赶报告。虽然好像没什么朋友,但她是有着生命与肉体、好好活着的普通人类。
只不过,她很美丽。
她只不过是一位,美丽的人类而已。
……这一点,使我非常震惊。在那入学面试之日,于樱花树之下与她相遇时给我带来的冲击——没错,冲击。震撼灵魂,且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冲击——不过,那似乎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我明明,曾经如此想过。
但那只是,区区一场误会罢了。
我的想法,只不过是虚幻的——
“……虽说有这么想过,不过好像哪里不对……”
我一边嘟哝着,一边喝光了杯子里的红茶。
在视线的前方,金发少女正站在大道上,呆呆地抬头看着樱花树。当然,枝头上的花朵已经全部凋谢,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树叶。无人在此注目,无人在此驻足。只有她一个人,直直地盯着那夏日的樱花树。
如同在看着什么只有她才能看见的事物。
“总感觉,她的视线有些奇怪啊……”
这是我在对她进行持续观察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从春天开始,只要看见她,我就会不知不觉地去观察她——期间违和感不断增强,我的猜测也终于变为了确信。
她的视线,有些奇怪。有时会呆站着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某处。有时会在无人的地方毫无头绪地来回走着。简直就像猫之类的小动物似的。
真奇怪。
和美丽的外貌、留学生的身份之类的没关系——她身上的某一点,有着什么决定性的不同。
她与我,是相异的。
至于那份违和感的源头,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但想不出来就代表着——我想要知晓。
“……好吧、”
我已经跃跃欲试了。倒不如说,居然能忍到现在不做出任何行动,我都有点佩服我自己了。
如今是初夏季节。捱过了春天,在习惯于大学生活、习惯于京都生活之后,现在是时候开始了。
将我的好奇心完全填满的,那个爱好。
不去揭开秘密就浑身不爽——这一点,可是我的本质啊。
“你好呀,梅莉小姐。我现在,正站在你的眼前。”
靠近了正仰望着樱花树的她之后,我向她打了招呼。其中开了一个小玩笑,如果她能理解就好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应我。
别说回应我,她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明明身边有人向她搭话,可她还是在仰望着樱花树。
……果然,是这样啊。
接近之后再观察,我在心里默默地肯定了。她的瞳孔很奇怪,没有焦点。就是说,实际上她并没有在看樱花树。
我一边观察她一边等待着,终于,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慢慢地转而看向我,然后皱起了眉头。
她毫不掩饰自己那名为不快的感情,说道:
“……是玛艾露贝莉•赫恩啦,梅莉是谁啊。”
“是你哦。你没有被别人用爱称称呼过吗?玛艾露……对日本人来说这样的名字太饶舌了。”
实际上,她的绰号是“相对性精神学的梅莉小姐”。因为颜值突出,所以大家在暗地里都这么叫她,我也对此有所耳闻。
听了我的话,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凶恶起来。明明是位美少女,这样子可真不值得——虽然想这样开个玩笑,但如此发怒的她也很可爱。
她开口了,用着带刺的语调:
“我可不记得你和我是那种能用爱称相称的友好关系吧。而且你是哪路神仙啊?”
“我叫宇佐见莲子哦。照你的喜好来称呼我吧,梅莉小姐。”
“……宇佐见同学,所以说我……”
“哦对了,还没到能够用爱称来相称的关系——所以说,我想和你发展关系呀。难道不行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
Shake hand,握手,代表友好的契约。“让我们成为好友吧”,类似这样的提案。
她看着我。那对美丽的金色双瞳,将我的身影完全地捕捉进去。她的眼里并非映着虚空,而是将我清晰地印在了她的眼底。
然后,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脸上露出了似乎能让任何人为之心醉的温和笑容的她,如此说道。
“真是巧啊。看起来我和你完全相反呢。我连一丁点想和你发展关系的想法都没有哦。”
她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轻盈地转过身去。没有握住我的手,也没有再朝这边回头。那道紫色的背影,正逐渐离我而去。
然后,与此同时。
“——哼?”
看着那道背影,我的嘴角不禁上扬起来。
―4―
虽然说得有点唐突,不过实际上我是个犯罪分子。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探索结界属于犯罪行为。正式上来讲,*不仅不承认灵异现象真实存在,还将非法侵入*指定特异地区定为一宗罪。但即使这样,“神龟迁都是因为某个超自然原因而造就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另外,因此想要揭开秘密真相的人也是存在的。
比如说,我。
对如今这个停止前行的科学世纪表示厌恶、想要挖掘出世界的秘密,这样的人确实是存在的。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在东京的高中建立实践派灵异社团,这既是我个人的兴趣,也是我的本质使然。
……话虽如此,但社团成员只有我一人,而且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成果。
身处东京,是无法做到的。
独自一人,是无法做到的。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忍放弃。
于是,我来到了京都,祈求着能出现什么变数。
山高皇帝远的东京能够允许我*活动,但在作为首都的京都就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了。虽说我因此决定暂时消停一段时间,但遇上眼下这种让人兴致勃勃的情况,我就再也无法继续消停下去了。
就这样,利用自己在非法实践活动中培养出来的本领去尾随梅莉小姐以查清她到底住在哪栋公寓,这种事简直是轻而易举。所需要的只有将尾随进行到底的气魄以及对警察的警戒而已。
话虽如此,这公寓还真是气派啊,难道她是什么有钱人吗——思考着这种事情的我,壮着胆子上去拍了一下梅莉小姐的肩膀。
“……噫!?”
梅莉小姐发出一阵悲鸣,看起来是被吓得不轻。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公寓门前打开房门进入房间后的一瞬间,突然有个人打开了准备关上的门闯了进来,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吓得尖叫吧。这行为和强盗没两样了。
为了不招来误解,我摆出了灿烂的笑容:
“嗨梅莉小姐,我是宇佐见莲子,现在正在你的家里。”
“……!!”
她变得更加惊愕了。梅莉小姐脸上那充满恐惧的表情似乎在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继续向她报以笑容,同时偷偷地关门并反锁。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从外面闯进来了吧。
站在玄关处的我迅速确认了一遍房间内部。没有其他人在此居住的气息,她独居于此。话说回来,房间里的东西还真是少,难道是刚搬过来的吗?我一边想着,一边松了口气。
因为毋需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暴露给别人——才怪,而是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暴露给别人。
不知怎的,面对随时可能尖叫出声的梅莉小姐,我却还能像一把快刀一般径直切入正题。
我对她说出了尾随她至此的那个理由。
“你究竟,看见了些什么?”
“————”
世界在一瞬之间变了颜色。
而她的惊愕也变成了僵直。
相对的时间,在一瞬之间停止了。
而在下一瞬间笼罩我的,是她的警戒。惊愕的情绪已完全消失,或者说,那眼神只是代表着她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如同一只充满警戒心的小动物一样。
我举起了双手,这个手势,代表没有敌意。虽然不知道会有怎样程度的意义,但绝不是毫无意义。
“你的视线,有些奇怪啊。似乎在追踪一些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东西。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呐,告诉我吧。你身上的、秘密——”
“……为什么?”
这声音,沉重而又生硬。
秘密被其他人所发现,这可能是她完全无法想到的事吧。警戒、紧张、困惑,在被各式各样的感情所影响而心神不定的同时,她仍在用她的双瞳紧盯着我。
这使我莫名有些愉悦。
远远注视着并非此世之物的她,现在正死死地盯着我——我突然有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然后回答了她:
“这种事情只要观察视线的动向就能明白了哦。虽说我还没搞懂你到底在看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明明不关你的事。”
梅莉小姐的话语,如同冷箭一般射向了我。
她的声音像是在说“你根本完全不懂他人的事情吧”。
那是完全放弃了相互理解的声音。
但这确实是合理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已经遁入幻想了。
但是,正因为如此。
我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道:
“因为我不懂,所以才会想了解。人类虽然会对未知产生恐惧,但同时也会被未知所魅惑。在如今这个时代,人类正在忘记自己的这一本质,但我不会忘记。我已经——被你所魅惑了。”
“…………!”
——科学世纪,是一个逐渐走向毁灭的时代。
世界停止了发展,并开始缓慢衰退。人口逐渐减少。怀古主义已然蔓延。
似乎无论是谁都在认为“人类只能走到这一步了”。随着科学的发展,生活逐渐便利,家庭逐渐富裕——与此同时,名为科学世纪的时代让人类这一种族的极限变得清晰可见。
人类已经再也无法进步了。
就算登上月球,也不会碰见外星人。
前行的脚步,已经完全停下。
整个京都——简直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墓地。
搬到京都过后我就对此有了实感。京都,是这逐渐迈向死亡的世界的灰色首都。科学世纪,是只为了人类至今为止的成就而醉心的、巨大的墓地罢了。
停止进步,连坚持活下去都很困难,逐渐迈向死亡终局的城市。
……我很讨厌这样的发展。
停止前行之类的事,令人厌恶。
我想,向着某处出发。
我想,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我不得去不做些什么。
但是,我却无法找到,那确切的目标。
我不知道,该向何处前行。
我不知道,在统一物理学之上还存在着什么。
但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里,如同劈下了一道闪电。
没有什么来由,更像是由于某种类似本能的东西。如果用一种更加戏剧性的说法来讲的话,这一定就是命运吧。
有着奇妙眼神的那个她。
身为科学世纪的异物,不知在看着何处的那个她。
我念想着,想要让她看着我,想要被那眼眸注视——如果成真的话,说不定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也会变得美丽,这是我所希冀着的。
所以说,这些完全是出于我的任性。
然后同时,这也是我实实在在的真心。
我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握手,Shake Hand,契约。
所表示的想法是,想要和她成为朋友。
可是,她并没有去看我伸出来的那只手,也并没有握住它。她自始至终,都在直直地盯着我的双瞳。
像是在看着从我眼中倒映出来的什么东西似的。
梅莉小姐看着我,然后开了口。
用那冰冷且尖锐的声音。
“给我滚。”
“那梅莉小姐要先和我成为朋友。”
“给我滚!不然的话……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沉重的声音,混杂着愤怒。而那份愤怒,混杂着焦躁。
但是……真的只有这些吗?
我感觉有点不对。她的话里,似乎还带着某种不安。她打心底里相信着我会遭遇不幸。
因此,我俏皮地眨了下眼,回答道:
“如果能和你一起的话,我在所不辞哦。”
虽然带了点玩笑的成分,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而正因为我的态度如此——使得梅莉的不安再次爆发,叫喊声宛如悲鸣。
“不行,绝对,不行啊。那种事……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悲鸣连绵不绝。她突然伸手,推开了站在玄关的我,然后用尽全力想要推我出去。
眼看着就要撞到门了,我急忙打开门锁往外边站了半步。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在继续把我往外推。然后她偏过了头,不看着我,就这样将我拒之门外。
她的行为,充斥着焦急。
而我也高声喊道:
“梅莉!我其实是知道的啊——你已经,受够了对吧!对这个世界!对科学世纪!所以说你才会那么——”
“闭嘴!你这种人——只不过是我梦中的过客而已!”
这叫声,是至今为止最大声的一次。
她的所言之意,我搞不明白——但还是能看出,梅莉似乎失言了。她的脸色一瞬间发青。她太过惊慌失措,以至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担忧的话语。
到底该说些什么呢?我不明白。
到底该做些什么呢?我也不明白。
我困惑着,因无法给出回答而困惑着,而梅莉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关上了门。随后传来了上锁和奔向里屋的声音。
紧紧锁住的那扇门,似乎不会再被打开。
被她逐出房间的我,盯着那紧锁的门喃喃自语。
“…………梦?”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那句话的真意。这扇门不再会为我打开。只剩下我一人,还站在这公寓之外。
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她再也没来过大学。
第三章 - 完美世界
在那无人岛上
果实茁壮成长,枝间满满当当
花瓶中的鲜花朵朵怒放
在这完美无缺的世界里
我们应该朝哪里前行呢
—1—
——从已然成为过去时光的梦里醒了过来。
“……结果,所有的这些都不是梦,吗……”
我正躺在梅莉房间里的床上。看着身旁梅莉的睡颜,我轻轻地松了口气。
一觉醒来真是舒服。明明发生了那种事情,居然还能睡得这么死沉。我真是佩服自己的胆量。少女动若疯兔。想要探索超自然事件,勇气可是必不可少的。
所谓的未知,如同一条看不见前方的幽暗诡道一般。
地面只有脚边的一块,踏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空,然后落入深渊万劫不复。一无所知,就会让事情变成这样——因此,为了踏出下一步,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勇气。
要有超越恐惧的勇气。另外,还要相信道路一定会沿着自己的脚步延伸下去。
为了向黑暗迈出步子,就必须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如果没有这些的话,实践派灵异社团什么的可能早就告吹了吧。最多只能从远处眺望那深秘的景象,或者被名为未知的暗影夺走心灵,从此患上心病。
幸运的是,我不会变成这样,而梅莉也有她自己的大胆。她心若猛虎,却又能细嗅蔷薇。梅莉这种不平衡的地方,我着实很中意。
我的身边,有着梅莉。
这并不是过去,也并不是梦境,而是完完全全的现实。
“话说回来,今天做的好像不是什么好梦啊。”
梅莉的睡颜完全没法称之为安稳。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看起来仍完全沉浸在梦的世界中。
身体还完好地留存于此,就是说她并没有去梦境世界旅行,只是单纯地正在做梦而已。而且说不定,她和我一样梦到了过去的事情。
我和她刚刚相遇的时候。
秘封俱乐部成立之初的梦。
“有段时间没做梦了……还真是梦到了很久之前啊。”
我向正在沉眠的梅莉伸出了手。然后慢慢地握住了她那纤细的手。是因为体温低吗,握着的那只手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倒是我手上的温度正慢慢地向梅莉传递。梅莉的表情也因此略微变得柔和了。
我也为此放下心来,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如果你梦见了与我相遇时的情景还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我可是会生气的哦。相遇啊——可是很棒的事情哦。”
没有回答,梅莉仍然在梦乡中遨游。
我叹了一口气,环视周围。此时我仍然牵着梅莉的手,也没有下床去。
这个房间里,东西少得可怜。只安置了保证最低程度生活的东西,整个屋子显得空荡荡的。这里就是,名为梅莉的少女所居住的房间。
说是少女的私房,其实更像是宾馆里的房间。如同昭示着梅莉这位少女的生存状态,感觉有些寂寥。
在小小的床上,我和梅莉紧贴着躺在一块。当然,不仅是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在那房间之外,应该也没有第三者存在吧。
呆在房间里就能知道。窗户外侧,京都市内的气氛和平常有着天大的不同。
“昨天那件事,不是梦啊……”
从透过窗帘的光可以知道,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但窗外没有城市日常运转的声音,也没有生物的气息。虽然想着睡一晚过去说不定就能恢复正常了,但事情似乎正在向着更严重且更戏剧化的方向发展。
在平常光顾的咖啡馆里触摸了浑天仪,在无人的京都里彷徨,最终步行到了梅莉住的公寓。之所以不回到自己的宿舍,是因为在这种明显异常的情况之下,我不想再和梅莉分开。
还有一种更加极端的可能性,就是最终只有梅莉一人留在这无人的京都里。因此我做出的判断就是:尽可能地和她待在一起会更好。
因为身体太过疲倦,所以脱了衣服扔在一边躺在床上倒头就睡——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秘封俱乐部的,一日之晨。
“——好吧!”
我鼓足气势给自己打了打气。虽说昨晚出了不少丑,但睡过一觉之后,脑袋就变得灵活了。重整心情,再次鼓足气势准备努力,趁着这个势头,我下床站起身来。
并且此时我还牵着梅莉的手。
“……!?!?”
被人强制拉起身,就算稳如梅莉此时似乎也醒了过来。梅莉满脸写着不知所措,我盯着她的眼睛,微微笑着说道:
“早上好啊梅莉。还是应该说中午好呢?”
“……我可不记得自己买过这种暴力的闹钟啊……”
声音模模糊糊且有气无力的,语调也很奇怪,看起来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我克制住了和梅莉一起滚回床单睡回笼觉的欲望,用力地晃起了梅莉的肩膀:
“而且现在搞活动所以是免费的哦!超划算!超棒棒!”
“我要退货……”
“很遗憾本品不接受退换货。已经被您装备的宇佐见莲子是无法卸下的!就是这样。”
“那不就是个被诅咒的闹钟吗……呼、哈……”
梅莉捂着嘴微微打了个哈欠。还是这么起不来床,看上去一脸的低血压。
不过就算这样,她还是勉勉强强地准备起床了。在半睁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过后,梅莉似乎终于看清了我,说道:
“早上好,莲子。这现实不错吧?”
“是啊,并非是梦,而是现实啊。好了快起床吧!”
我仍牵着她的手,就这样下了床。被顺带拖下床的梅莉站在木质地板上,隔着我眺望窗外的光景。
窗外万里无云,那正是京都的夏日晴空。
无论是人声还是蝉鸣,没有一样传入耳畔,如同万物灭绝似的寂静早晨。
伴着看见了什么只有她才能看见的东西的眼神,梅莉说道:
“而且,现在还不能断言,眼前的就是现实哦?”
―2―
“——像是《十五少年漂流记》一样呢。”
嘀咕出上面那句话的,是梅莉。
她用的声音很小。尽管如此,这句话还是被我听到了,可能是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任何声音吧。
别的任何声音,这说法好像有失偏颇。至少我们还能听到风声。这一现象证明了地球仍然在持续着自转,气象现象仍然在发生。实际上,停止的并不是所有事物。
幸存下来的,是自然。
消失掉的,只有生物。
“这种情况下应该说是少女漂流记吧。虽说漂流的终点不是无人岛而是无人城。”
京都市内寂静得像是所有生物都已死绝一样。
昨天晚上见到的,似乎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就像梅莉说的一样,这里似乎不是梦境世界,但是——明明正走在大路上,却没有碰到任何人。而且私家车和公交车也没在动,所以就算在道路的正*行走也不会有人来说三道四。我和梅莉手牵着手,悠然地在京都散起步来。
这样*自在地行动,感觉自己像是统治着整个世界的王。
虽说,整个世界只有两个人。
被封闭且已经终结的完美世界。
梅莉牵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说不定是《蝇王》呢。”
“这样的话我和梅莉不就要互相残杀了吗?如果要来神展开的话那就让它变得更奇妙玄幻一些啊。”
“《彼得·潘》如何?”
“那个太常见了吧?而且如果真是那种展开的话就大条了吧?”
“这样的话,《匹诺曹》之类的?”
“啊……”
并非不能理解,于是算是在这里达成了共识。这里已经成为了鲸鱼腹中的异界,而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生物都被消化了吧。
在这京都的大街小巷里,不仅看不到人类的身姿,也看不到其它生物的身姿。
虽说这里并不是那种会遭受野兽入侵的城市,但天上没有鸟儿的身影,也听不见虫豸的鸣声。不只是人类,似乎所有生物都已然消失。
如果借用大学的实验室,说不定还能确认微生物现在的状态……但这件事得暂时先放一放。首先需要探索的是京都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我和梅莉的共识。
虽说现在是夏天,但比起想象中要更舒适一些。现在的体感温度比起平常的京都更低。在汽车、电子产品以及活动的人类全部消失之后,空气污染和热污染也不会产生吧。
“果然,对于地球来说,人类是异物啊。”
“突然讲出了些很不得了的话啊……”
“如果那些大楼顺便倒一倒的话,通风变好之后会不会变得更凉快呢?”
“你跟京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我们就这样聊着没营养的话题——但如果被人听到的话,可无法一笑了之——不过,如今就算大声谈论这些话题,也不会有任何顾虑。探索结界是非法行为,所以平常只能在没什么人的地方偷偷聊一聊,但现在的话可以畅所欲言无所不作了。
所有的行为都会被宽恕。
但又说回来,宽恕这一行为的意义已经变质了。在有权赐予宽恕的社会共同体已经消失的现在,能够赐予宽恕的,除了自己以外,就只有身边的搭档了。
能赐予宽恕,或降下惩罚的,只有自己和搭档。
这世界就是如此的狭小、如此的封闭。
“……嘛,说不定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存在呢。”
“一厢情愿谬误,是这么说的吧。”
“说不定会有人类以外的东西哦。比如说梅莉以前在梦里遇见过的怪物之类的。”
“那这就没什么好情愿的了……”
梅莉有些无语地说道。但走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遇见什么活物,现在就算突然蹦出一只怪物来场意外邂逅也好啊。
要说为何——如果不遇见什么的话,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万物消失的世界,已经停止了运转。
寂静地、平淡地——迎来名为死亡的终结。
我牵着梅莉的手,继续向前走。在大道上拐过一个弯之后,商店街转眼消失,取而代之排列在小道两旁的,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的居民楼。
“请问有人吗!”
即使大声叫喊,也得不到任何回应。这条小道如同黑洞一般,将我的声音吸收殆尽。
“是不是应该大叫‘起火啦’?”
“直接开烧不是更快吗?”
“和探索结界不一样,这可是能把牢底坐穿的重罪啊。而且话说回来,消防队都消失了,火一燃起来就没法灭了吧。”
“我确实讨厌被烧死啊——打扰一下,有人在吗?”
梅莉一边愉悦地笑着,一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一间民房的门。非法侵入行为也是犯罪,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在她身后进入了民房。
当然,民房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人曾经存在的痕迹,都全部消失了。
“如果是某一艘幽灵船的话,似乎还会留下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哦。”
“就像是一瞬间之前还有人存在?但是这里可不一样。虽然这里残留着人类制造的人工制品,却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啊啊不过,好像直到昨天白天都还有人呢。”
垃圾箱里还有垃圾,从冰箱里存放的食物的保质期来看,这里的人类并非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
“那些垃圾,有腐坏的吗?”
“如果没有微生物的话,垃圾还保持着原样吧。毕竟现在是夏天,一看就能明白了。”
“话说,水电都还有呢。”
梅莉随手按了一下洗手台的按钮,水龙头里马上就流出了温水。刚才的冰箱也是,东西都还好好地保持着低温。看起来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全部停摆。
信号灯和路灯基本上都还在运作,这就是证据。
我随手开关了一下客厅的灯:“毕竟这里是科学世纪的首都啊。公共基础设施基本都是自动化的。检查、运用、保养、整备,各种各样的功能即使不借助人手也能基本运作起来——所缺少的,只是运用这些系统的人。没有去按开关的人,电灯就不会亮。”
“昨晚的京都之所以会那么暗就是因为这个吧。除了连开关都是完全自动化控制的设备以外,其余的电气设备基本没有接通电源?”
“就是这样,毕竟京都曾经提出过都市要塞化计划……啊啊,如果想去御所或议事堂地下呆着的话,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好像有传闻说过即使发生了大灾变也能在里面生活数十年吧?”
“仅供给富豪和政治家的避难设施的都市传说?那个啊,实际上是存在的……但肯定很无聊啊。毕竟只是个在墙上铺设了万景幕的空间罢了。”
“啊啊,我倒是超想去看的。说不定在那地下还能与东京方面连通呢。以后要是有那个兴致的话就去那边探险吧。”
“你倒是挺开心的嘛,明明昨天晚上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呃……”
顺着梅莉的话,我陷入了思考。
我没有马上给出回答。我一边在脑袋里想着事情,一边走出了民房。出现在眼前的京都,还是那座没有人类气息的无人都市。
天空湛蓝,云朵柔白。
世界如此明亮,以至于无法看见星星的痕迹。
“说是受了刺激,但都已经过去了。”
我抬头看着蓝天说道。
现在,在那蓝天的彼方,天上的星星正在闪耀着。只不过太阳光太强以至于遮住了众星的光辉,但是众星仍然存在着。
不过,即使看到了星星。
我也无法,知晓时间与地点了吧。
本应司空见惯的京都夜空,在我的双眼里却变了一个样。它和之前有着什么决定性的不同——即使看见了皎月,即使望见了繁星,我也无法知晓时间与地点。
“至今为止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突然消失了。曾经的理所当然不再一如既往。所谓的失去,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啊——我觉得我似乎已经理解了。”
“…………”
梅莉静静地听着,听着我一边看着天空一边说出的话语。
……而她,又会怎么样呢?
能够看见结界隙间的梅莉。
持有与常人相异之视野的梅莉。
如果说,从某一时刻开始就无法看见那些的话,梅莉会怎么想呢?会受到刺激而悲伤吗?还是说会喜悦呢?
不得而知。
而我的话,我会因此受到冲击,会感到困惑。无法知晓时间与地点,对我来说,就是再也无法知道自己该立足于何处。
这才是,所谓的《十五少年漂流记》。
被流放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辈子都靠不了岸。无依无靠,惶恐不安,宛如迷失在夜空之下。
但是。
“……不过那也并非永远,也并非什么特别的事情。仔细想想,像这样在白天仰望天空,也无法知道时间与地点。对于别人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瞧你说的,在逞强吧你?”
梅莉的话语,尖锐而又准确。
那句话如此强力,如箭一般贯穿了我的谎言。我想要隐藏起来的事实,就这样被梅莉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所以,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是啊,说不定是逞强呢。但是,如果世界已经异常到这种程度的话,我想,那坏掉的就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了。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了。”
我笑了。
当然,这笑容也是为了逞强。不过,能够逞强就证明我的精神已经好转起来了。而且话说回来,我的行动本身就带着一半逞强。挺起胸膛,说着逞强的话,像是在给自己*说“这就是真实”。
蓝天之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但即使如此,天气既然这么好,感觉自己能够走到天涯海角。
我是如此相信的。
“说到底,就算那能力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并不是我的全部。我还有别的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其实,没事的。”
这句话虚实参半。
知晓时间与地点,对于我来说是个重要的特征。如果真的失去了它,我肯定不再是至今为止的我了吧。嘴上说着没问题,但肯定还是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即使这样。
还有别的重要的东西,这句话,不是谎言。
我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梅莉。虽然没有向她本人说过,但我视线聚焦之处的那位少女,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对于表达心意之后会带来的关系改变,我深感恐惧,而且我还想继续现在这种令人愉快的关系,所以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但在我内心的最深处,问题的答案早已经明了。
说不定,从最初相遇的那个瞬间开始。
她就已经,是我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了。
自那宛如奇迹一般的相遇之后,与我共度了那些无比宝贵的时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搭档。
对我来说,梅莉才是最重要的人。
我一言不发,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梅莉。
但是,梅莉却没有笑。她脸上的表情带着不安,这不安比起我来更甚。她就以这样的表情,直勾勾地看着我。
……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
但突然之间,梅莉脸上的不安烟消云散。虽然她想隐瞒,虽然她迅速地用微笑进行掩饰,但有时还是会像这样暴露。
她和我有着相同的不安——但是,却好像又有点不同。我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但我无法对梅莉的那种表情坐视不管,于是我再一次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前行。
只是因为,想要终结这个话题。
只是因为,牵着手会更加安心。
两人一同,在这无人的京都街头走一走。
“……这是现实吗?还是说,这是一如既往的梦境?人类,真的灭亡了吗?”
被我牵着手的梅莉问道。我一边寻找阴凉的地方,一边把梅莉带到建筑物的阴影之下:“假说1:除了我们以外的人类全部灭绝了。也就是说,这对我们来说就是现实。”
“原来如此,浑天仪放出的光毁灭了人类呢。”
“可能在那瞬间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吧——假说2:我们穿越到了【人类灭亡后的世界的京都】。也就是说,和我们的现实不同,是存在于境界另一侧、属于另一个现实的世界。”
“……从我的视角来看的话,这就是一如既往的梦境,呢。而且这么一说……假说3,我和莲子一同进入了梦境,这也是可能的呢。综合莲子的视角,就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进入梦境的只有某一方,这样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哦。不过,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这个可以有,我笑了起来。
说不定,现在在这里思考的我,其实是梅莉所做的梦。
或者说,此时走在身边的梅莉,才是我所梦到的幻影。
但是,按道理来说,这是一个比人类的颅骨更小、仅存在于大脑里的世界。但毕竟这样的想法与梅莉的相对性精神学相近,所以对于向客观投怀送抱的我来说,这可不算是有道理。
果不其然,梅莉以一副陷入思考的表情说道:
“这样的话……有点,寂寞啊。”
“如果从梅莉的角度这样想的话不就没错了吗?在客观角度观察的话就会出问题,而在主观角度观察的话就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
“是指沼泽人问题吗?如果要讨论人类的自我意识的话会成为长篇大论哦。”
“现在就算了吧——说真的,如果是假说2或者3的话,那就相当于是秘封俱乐部平常活动的豪华加强版吧。虽说我还是第一次被拖下水,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与梅莉开始活动,到现在将近一年。
一起盗墓,一起在咖啡馆听梅莉讲述梦境,一起乘坐广重前往关东,一起畅谈宇宙万象。有着奇妙双瞳的她确实会遇到一些奇事,但被卷入如此庞大且显而易见的异变还是第一次。
……难道说,梅莉的能力扩张了吗?
说不定是触摸浑天仪所带来的影响。果然那就是某种关键道具吗。虽说它从咖啡馆里消失了——现在,那台浑天仪到底在哪里呢?
“…………”
我抬起头,开始仰望天空。
现在是白天,所以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不过入夜之后还是能够看见。能够看见那无法告诉我地点和时间的星空。
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假说。
我将这个想法闷在了心里,然后看向梅莉:“人类灭亡这一说法的真实性有些不足,而这里又不是平常的梦境。有关毁灭这一点,能不能用星空加以说明呢?毕竟我们摸过了那台奇怪的浑天仪嘛。”
“是啊……那么,要用几个小时呢?还是说要用几个月呢?在这里探索的话,最终肯定会醒来的。”
对于梅莉微笑着说出的这番话,我确实深有体会。从她的主观来看,她似乎曾有着在梦中迷失长达数个月的记录。
这座无人的京都,如果真的无人的话,那么这里也没有外敌——合成食物能让我们坚持很久,也有床给我们睡。就算要在这里过上几个月,也并非什么难事。
而且,我有着许多想去做的事情。
“……也就是说,现在可以随便进入那些禁止进入的区域对吧?”
“现在的话,也不需要担心被人盘问了呢。”
她已经领会到我想说的话了吧。梅莉的笑容逐渐染上愉悦,像是在考虑着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在她瞳中倒映出来的我,肯定也有着相同的笑容吧。
探索无人的京都,解明世界的秘密。现在,终于有个将京都的各种秘密挖掘出来的好机会了。
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我们。
能发现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和梅莉对视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道:
“开始我们的,秘封俱乐部活动吧。”
—3—
人类,是一种能适应环境的生物。
入乡随俗——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想到自己能够完美地适应这种异常的环境。仅仅是因为我胆大包天吗?还是说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内心极为强大的生物?从身旁梅莉这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来看,说不定后者才是原因所在。就算陷入这种境地的不是秘封俱乐部,人类说不定意外地还能继续生活下去。
从那以后,十几天过去了。
要说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探险。我和梅莉两人一起步行环游了整个京都,以确认是否有幸存者存在——但这工作马上就做厌了。放眼望去,整个京都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狗、一只蚊子都找不到。
完完全全的无人之都。
接下来我们做的,是入侵那些重要的机密禁区。这种行为要是放在平常的京都,毫无疑问会被抓起来,但在这种极限状况下我们无暇顾忌这些,而且我们本来就不会顾忌——毕竟秘封俱乐部是非法社团。
话虽如此,可我们斗不过官老爷,所以平常只能低调地在京都市内进行活动。现在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好机会,怎么可能会让它白白溜走。
就这样,我们摸到御所地下搜刮国宝,去结界省拷走贵重的数据,站在京都塔的展望台上俯瞰京都的大街小巷。随心所欲无所不做。地面灯光数量大幅度减少,使得夜空中的众星变得明亮起来。这种在科学世纪无法轻易见到的光景,真是美得纯粹。
在平常,如果想观赏美丽的星空,不前往京都郊外的深山里是看不到的。但现在,即使在京都市内也能看到那美丽动人的星空。我们以文明之光为代价,换来了真正的夜空。
或者说,那其实、
是我们取回了过去的时光——应该要这样说吧。这夜空不属于科学世纪,是在这以前。那个现代文明将暗夜完全驱逐以前的时代,现在回到了我们的眼前。
我们回到了与自然共生的时代。
……但是。
只有最初的几天,我们是开心的。京都市区并非大到离谱,禁区的数量虽然多,但如果没有任何阻拦的话,也没有什么去攻略的兴致。而*机关驻地虽然没有人,但为了防止物理入侵,还是被*起来了,无法进入。
但即使这样,粗略地将秘密全部挖掘出来——怎么说呢,已经满足了。
此时,在鸭川河畔,我和梅莉二人点起了营火。
“严格来说的话,这也是被严禁的行为呢,会引来消防队的。”
“虽说比起营火来,更像是篝火呢……把那个拿过来,要烤了。”
梅莉指着被串成串的合成食品。以前的人就是在这样的篝火旁摆上一圈鱼串儿烤来吃,但现在这状况可没有鱼给我们烤。于是我们就把罐装食物串成了串儿做成烧烤,不知道这种行为算不算得上闲寂幽雅。
不过,气氛倒是挺到位的。
周围一片黑暗,是个适合在深山里野营的氛围。一边吃着烧烤一边听着鸭川流淌的声音,就算吃的是合成食品,也会感觉比平时美味不少。
“既不会腐坏,也有营养,口味也多种多样。这种时候罐头还真是方便啊。”
“就算是天然风格的合成食品,似乎也不会腐坏呢,真神奇……直到将整个京都的存粮吃完为止应该都没有问题吧?”
“那得花上几十年的时间啊。就算不开仓放粮,现有的存粮也够我们吃一个世纪吧。我们不会在吃完这些食物之前就老死吗?”
啪嚓、啪嚓——这是柴火迸裂的声音。
虽然食物是合成产品,但至少这篝火还是真实的。把手伸进里面的话会被烧伤吧。在无法去医院就医的情况下受伤,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呢——一瞬之间,我突然涌起了把手伸进火里的冲动,但又马上忍住了,因为我的脑里浮现出了梅莉悲伤的表情。
说到梅莉。我向旁边一瞥,看着坐在火堆另一侧的梅莉的脸。她正在笑。她正在微笑着。梅莉她,和平常一样。
但是,和平常比起来,有哪里不对。
不安,焦躁,或者说,逡巡。有什么没有摆在脸上的感情,正在梅莉那用于伪装的微笑之下蠢蠢欲动。和她在一起过了十几天,我已经从她的气质当中感觉到了。
之所以没有追问她,单纯地只是因为恐惧。比起关系的突然破裂,还是暂时保持现状比较好——这样想着,就一拖再拖。
但是,这样的拖延,说不定也是有限度的。
也许现在就该问出口了。问她:你到底在烦恼着什么。
但是我问不出口,只能继续打太极。
“……简直就像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了。”
“从一开始,我们就住在无人的京都,吗?”
“没错。在京都上大学的经历说不定只是南柯一梦哦。”
“真奇怪啊莲子,简直像是我才会说出来的话呢。”
是啊,我笑了出来。说真的,我其实并不相信。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从我的大脑里涌出来的一点点想法——这个世界,说不定从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
生活在这无人的京都之中,我开始慢慢琢磨起这些事情。说不定在另一个京都的日常才是一场梦,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个人,时间的浪潮不再轰鸣奔流,使我们只能在原地踏步。
区区妄想,不过幻觉,只是错觉,我其实是知道的。但知道了又怎样?我还是会感到不安。有的时候,我也会质疑客观现实。
“世界五秒前假说呢。神明将全部的记忆想象了出来对吧。”
“明明没必要赐给我们这种记忆的,神明还真闲啊。”
“可能,单纯只是感到寂寞了吧。即使是梦见了整个世界的神明,说不定也会感到寂寞——”
害怕孤独的神明所创造的、不会失去任何事物的世界。
要说为什么,因为那个世界已经终结了。
就算随心所欲地去探索结界,也不会带来任何变化。
无法对世界造成任何变化。
所有的一切都出人意料地不再腐朽、不再劣化。
从诞生伊始,这个世界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因为已经完成,所以再不会有任何变化,就是这样。
已经完全停滞、抵达死亡终局的世界。
没有任何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
逐渐走向毁灭的科学世纪,现在终于成为了一片巨大的墓地。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如果所有人都不存在的话,那留在这世界上的秘密,该暴露给谁看呢?”
突然之间。
我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在这人类似乎已经灭亡的世界,我们挖掘出来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人才看得到——如果连我们两人都消失的话,这些秘密就再也不会暴露给任何人。
未曾暴露给任何人的秘密,真的还能称之为秘密吗?
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是否能将整个世界视作一个巨大的秘密呢?如同一个无人去打开的、巨大的黑箱。
听了我的疑问,梅莉微笑着回答了我。
“肯定会,被神明看见吧。即使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神明,也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在世界最后的墓碑上刻下的谜题,就是由神明解开的啊。”
“神明,上位存在,沉于梦中的主观。如果梦见这个世界的是梅莉、也就是你的话……那么你就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了呢。”
梅莉呵呵地笑了起来。
火焰啪啪地四处飞迸。
我将带着焦渍的合成食物送入口中。平时咖啡馆里的那些红茶和蛋糕,现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过去。
“如果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神明真实存在的话,你觉得他应该是怎样的人?”
如此问出口的,是梅莉。
我对着坐在篝火另一边正在微笑的她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我毕竟只是一介凡人,和神明有云泥之差,所以也没法想象——肯定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容易感到寂寞啊。”
“啊啦,为什么呢?如果容易感到寂寞的话,那就制造出成千上万的人类不就好了吗?繁衍吧!然后填满整个大地!之类的。”
“刚好相反哦。箱庭能够反映出神明的内心世界啊——那位神明的内心里,一定容不下【他人】的存在吧。一位内心空空,容易寂寞的神明。”
“……说不定是这样呢。”
“神让众星点亮夜空,说不定正是因为漆黑的天空让他感到寂寞了吧。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两者都无法忍受【空无一物】。所以他才会堆积起从外面拾进来的东西啊。就像小孩子会将重要的东西悉心放入玩具箱珍藏起来一样。”
“…………”
听了我的话,梅莉陷入了沉默。
似乎说得有点过了。一说到主观啊客观啊之类的话题,我和梅莉的意见就会形成对立。虽说对立也有对立的乐趣,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过多触动她的底线为妙。
在我烦恼着是否应该换个话题的时候,梅莉注视着篝火的火焰,小声地开口说道:
“我曾经啊,在给玩具箱上锁之后,就把钥匙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为了以后再也不打开那个箱子。”
“……为什么?”
“那时候我想,如果打开它的话,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全部消失呢?但如果不打开的话,就无法确定里面的东西是否存在,对吧?”
“很有梅莉风格的逸话呢。不会消失的哦,因为那并非依主观而定,而是客观上实际存在的事物啊。”
“没错。我已经想到莲子会这么说了。但是——我啊,真的真的很害怕。如果打开箱子的话,里面的东西都会像梦一样化为泡影。所以,只要不打开箱子的话——”
梅莉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
她那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正带着笑容。
这样就好。
就算世界停转,就算在这里共度了十几天,箱子里那最重要的东西似乎仍然存在——她的微笑,似乎在如此诉说着。
梅莉心中最重要的。
……那也就是说,是我,对吧。
我应该可以为此感到些许骄傲吧。毕竟,我和梅莉,是一对搭档。毕竟,我和梅莉,是二位一体的秘封俱乐部。对于梅莉来说我就是最重要的,因为与我在一起,所以就算呆在这种已经走到尽头的世界也无所谓。不如说,一直待在这个世界才是最好的——她的表情如此说道。
有一半我能同意。
如果能和梅莉一起,就足够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即使这样——我也绝不会在此停步。
不断向前进步。
探索万千秘密。
这些,才是秘封俱乐部该做的事情。
就算内容物如梦一般消散,我也一定会打开那个箱子。
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吧。梅莉她,小小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改变现在这氛围似的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莲子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点改变都没有啊。”
“说什么从以前,我们相识的时间明明没有那么长啊。而且——我也是有改变的呀。”
“是吗?”
“是啊。人类啊,只要还活着,就会慢慢改变。”
“…………”
“从现在开始,一定还会慢慢改变吧。不管是我,还是你。”
“…………”
梅莉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啪嚓。
寂静的夜里,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我自己也觉得,我有了些改变。
至少,在与玛艾露贝莉·赫恩相遇之前,以及与她相遇之后,是有改变的。对于我本人、对于我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我的生活不再黯淡无光,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我开始觉得,活在这世上是多么美好。我开始喜欢上京都这座城市。我原本觉得活着就是在慢性自杀,而现在我的生活充满了向前进步的正能量。我有了在这科学世纪继续生存下去的动力。
这一切都是因为,梅莉和我在一起。
所以——我完完全全地,无法接受现在这种情况。
虽然很开心。
正因为很开心。
——我和梅莉,不得不前进、必须要前进。
这并不只是在说这已经迎来死亡的京都,还有我与梅莉两人的关系。我要将那一直埋藏于心底的想法、对梅莉保密的想法,大声说出来。
就算对发生改变抱有恐惧。
就算祈愿着,想要永远保持这令人舒畅的关系。
但说不定,一成不变才是最差的选择。
向她传递,我的思念。
然后大步向前。
“——行吧!”
我气势十足地喊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梅莉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动起身来的我。我绕到梅莉身旁,伸出手去将她拉了起来。
我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变得明快而又欢乐。
“诶、诶?怎么了莲子?”
“来跳舞吧!”
“跳舞——那要跳什么啊!?”
“什么都可以!现在这个时候、这种气氛下,不正应该跳一曲吗!营火和舞蹈,是绝配来的吧?”
“我可不知道啊!我也没跳过舞啊!”
我开始擅自引导起陷入困惑的梅莉。这种时候,就应该顺势而行。我一边哼着令人怀念的歌曲,一边在众星密布的天空之下和梅莉以舞步划起圆圈。说起来,Mayim-Mayim好像是祈雨时唱的歌来着。虽然完全没有下雨,但说不定会下星星呢。
梅莉一开始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地上下摆臂,但还是渐渐地跟上了我的舞步。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喜悦。
我笑了,说道:
“两人像这样在一起的话,既能载歌载舞,也能谈天说地。那么,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无所不能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她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小动作是否适合我,但顺势就做了。
梅莉大声笑了起来,眼角带着几滴泪花继续笑着,但她没有去擦掉那些眼泪:
“……莲子,当京都的谜团全部被你解开之后,你会怎么做?”
“那就离开京都,踏遍日本的每一寸土地。”
“踏遍日本之后呢?”
“那就走出国门,走遍天涯海角。只要双腿健在,我就一定会向前,去探索世上的一切深秘。”
“总会有尽头的,世界是有尽头的,是有终点站的。所谓天涯海角,只存在于梦里啊。”
“那么,我就走到那里为止。在抵达那座终点站以前,我都会继续前行。只要能和你一起,即使是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走到。”
我笑了,梅莉也露出了微笑。我和她的脸逐渐贴近,直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就这样继续舞动着。我与梅莉之间,逐渐产生出热来。
梅莉的双瞳里,倒映出来的只有我。
我的双瞳里,倒映出来的只有梅莉。
而注视着我们的,只有高挂于夜空的众星。
“梅莉……梅莉你,变了吗?和从前相比,在与我相遇之前。”
“……这个嘛,到底变了没有呢?”
她的微笑,逐渐加深。
就这样——流向改变了。本来由我来领舞,现在则变成了梅莉在领舞。从节奏分明的舞蹈,再到节奏紧凑的舞蹈,舞步在变换着。我们的身体变得紧密起来,咕噜咕噜地,旋转舞动着。
宛如旋转着的一对联星。
宛如嬉戏着的阴阳两鱼。
我们,正在旋转着。
似表与里,如梦与现,若阴与阳。时而一圈圈地旋转着,时而变换位置又重复往返,最后就像境界融化了似的。旋转,使我们拉近距离,使我们逐渐合而为一。交融、混合,如同做着共感一切的梦一般。
在这旋转的世界里,梅莉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向我耳语道:
“对我来说,你是不变的哦。我的Polaris,我的北极星,那就是你——而我的话,即使沧海桑田,我永远都是那条龙哦。”
“梅莉,你……”
我想要问她。
我看着她的脸庞。
可是梅莉并没有允许我这样做。她巧妙地控制着我的动作,如同与我交融一般转动着身子。她用唇触着我的耳朵,再次开口:
“继续舞动吧,莲子。直到天明,直到疲倦,直到入睡。直到无法做梦。”
“……好吧,梅莉,既然今夜如此美好,那也不错——”
我不再,看着她的脸。
她不再,看着我的脸。
我和她,像是在拥抱一般,继续舞动。一圈,又一圈。我们在这世界的中心不停回转着。没有移动,只是在同一个位置,继续旋转着。
就这样。
在那一夜的最后,梅莉的身姿消失了。
第四章 - 梦之迷途
还记得伸出手所触碰到的那份温柔
启程四处寻找正无助沉浮着的那个人
摆脱梦之迷途的契机竟单纯至极
一直一直想见到你,一直一直想听到你的声音
祈愿着星降之夜的到来,因为那就是我所寻的归宿
—1—
——做了这样一个梦。
在某个地方,有着这样一位少女。
或者说,有着这样一位独生女。
少女出生在一个和睦的家庭。少女在父母的呵护中茁壮地成长了起来。她那优雅的品行与美丽的容貌,父母也为之自傲。有一天,她的父母意识到不能让他们那优秀的女儿埋没在这样的小山村中。于是,他们用攒下来的钱财供女儿去城里的学校读书,希望她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是这样一个美好幸福的梦。
另外,还做了这样一个梦。
有一位少女,自出生以来连父母的长相也不认得。她在一个寒冬的雪夜里被教会拾去,并与那些有着相同境遇的孩子们一同被抚养长大。但教会并不富裕,孩子们常常挨饿,传染病也总是在流行着。她的幸运来源于被一位有钱人从教会买下了。而不幸,则是那位有钱人的性格十分恶劣。少女经常被欺辱,内心渐渐封闭起来,变成了一个人偶。不过,在这种境地下,没有被折磨得悲惨地死去就已经足以感谢上苍了。
就这样,少女搬到了一座无人知晓的偏远岛国,开始新的生活。
是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梦。
之后,我又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位少女,是*制造出来的人造人。身为用于解决不对外承认的灵异案件而制造出来的改造儿童,她的身体里流着人外生物的血,还拥有着可以辨认出灵异的双瞳。但是,在她即将接受必要的思想教育的时候,研究所就在事故中毁于一旦了。一名和少女关系不错的研究员将她送到了自己的教授朋友那里。就这样,她和其他学生一同过上了普通的校园生活。
是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梦。
接着,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位少女,也是出生在一个温馨的家庭里。至少在少女出生前,家庭是和睦的。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也还是和谐的。从少女逐渐萌发出自我意识开始,这份温情就逐渐扭曲起来。因为少女时而会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时而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抑或是从大门紧闭的房间之中消失,然后在消失了几天过后又突然出现。所以她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恐惧。他们看不到自己女儿眼中的事物。没有人能和她生活在相同的世界里。本应是继承自己血脉的少女,成了不被世界相容的异物。周围的人纷纷在背后议论,那孩子并不是人类,在出生的时候被妖精调包了。母亲精神崩溃,如同人偶一般失去了心灵。痛失爱妻的父亲将一切的罪过归咎于自己的女儿。那个悲剧之夜降临之时,被大家称为魔女的她失去了父母。少女被亲戚送往了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让她开始全新的生活。可是少女已经失去了人生目标。她的心灵宛如空洞,残留下来的只有满溢的悲伤。望着飘落飞舞的樱花,她内心萌发出了这样一个愿望:望此身赴黄泉时,可以如同那薄樱一样,华美地凋谢。
是这样一个令人悲伤的梦。
(并不是我的梦)
(是她的梦)
(是她,所做的梦)
少女一直被困在梦境里。从小到大,不计其数地,做着各式各样的梦。她有着一双特别的眼睛,使她所见的梦境比任何人的都要鲜活。
各式各样的梦境。
形形色色的现实。
丰富多彩的世界。
不过要说的话,还有一个问题,对于少女来说,那些梦并没有什么区别,梦与梦之间的境界模糊而暧昧。不对,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境界。她无力去分辨那些境界的话,对她来说又何来存在这一说呢。
即便有着自身和非自身的境界。
但她没有区分自身独立性的境界。
所以,她只能凭借自身的主观视角来认知这个世界。她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现实。她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现实。她现在观测到的,才是现实的世界——除此之外都是存在于主观之外的梦境罢了。她只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来观察与认知这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一切都是梦境。
某种程度上,一切都是现实。
宛如在群岛间漂泊的客船一般。她心中,没有能作为参照的现实,没有候鸟应该回归的巢穴,没有船只应该回归的港口。在梦境间奔走的她,只认为现在观测到的才是现实,这就是她所陷入的困境。
宛如蜉蝣一般的世界。
能被称为基准现实的东西,其实并不是没有。但那不过是个“目前最为清晰”的现实罢了。那只是一处便于小憩的港口,而不是应该回归的地方。只不过是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区区一个梦境罢了。
实在没有办法。
她并不能够制御自己的能力。她双瞳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她的存在与思考方式。只要“看”这一行为不停止,那么她的存在形式就不会改变吧。不过说不定,双目失明之后,情况反而会恶化。因为那时就不再是眼睛,而是由大脑来掌握这个世界。
对于认为“主观就是一切”的她来说,
这个世界,是存在于大脑里面的。
所以——这整个世界,不过都是由大脑所创造出来的梦境罢了。
没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事情。
没有任何能够确定的事情。
连她自己也被这种不信任感包围着。对她来说,只有此时此刻的主观才是全部,过去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虚幻而已。
她有过去的记忆,但那并不是唯一的,而是多样的。多重记忆交织在一起,不同的回忆,不同的父母,不同的人生经历,都早已存在于她的脑中。见识过种类繁多的梦境后——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过去,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就连她为何要前往遥远岛国的首都里的大学求学的理由与记忆,也有着许多个搜索结果。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她也并未深究。要说为什么的话,这样的尝试是没有意义的,她已经充分知晓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逐渐溶于梦境之中。
就连在大学求学的自己,也是梦的一部分,说不定到了明天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她就像这样,被卷入了无尽的轮回之中。
世界永远只是五秒前的造物。
她也只是个随性而为的旅人。
真正的归宿,无处可寻。
连被称为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自己——肯定也只是某处某人的梦境吧。
(如同非现实的她)
(如同世间异物的她)
(但是,“如”同什么的都是谎言)
(她,是真真正正的)
(异物)
(她接受了那样的事实)
(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对那位少女来说,她没有什么值得珍视的东西。
因为,就算获得了什么东西,说不定在次日就会失去。
对那位少女来说,她没有什么值得去珍重的人。
因为,就算培养起了关系,说不定到头来只是一场梦。
她完全不会觉得悲伤。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因此她放弃了抵抗。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太高。五秒前做到的事情,五秒后就有可能功亏一篑,“就是这么一回事”——她这样接受了下来。
那位少女,将这一切承受了下来。
这着实是十分残酷的——极其残酷,却又如同日常一般司空见惯。
在京都大学面试结束后的那时,她呆呆地注视着樱花的花瓣。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在赏花。从每一片散落飞舞的花瓣中,她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那些世界正悠悠地摇曳零落着。樱树所见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地溶解在空气之中。
少女心想,那就像是自己一样。假如自己会死亡的话,脑中储存的那无数个梦也会像这樱花一般,散落在世界中吧,她如此想到。
所以。
她并没有,马上就注意到我。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人观察着。虽然于她而言,观测是十分重要的活动,可是却从未意识到会被他人注视。因为观察着她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东西罢了。
即便如此,只有那一刻是不相同的。
像是要将少女的日常、
以及那习以为常的认知、
还有她的死心贯穿似的——她感觉到了一道强烈的、无法忽视的视线。那视线和至今为止投来的视线都不相同。一道既非恐怖亦非畏惧、而是倾注了强烈意志的视线投向了她的身上,而她也注意到了那道视线。投向她的简直不是视线,而是那强烈的意志本身。
在樱花的那一侧,
不是主观臆想,
而是客观存在的视线。
这一刻,少女第一次觉察到了。究竟是谁在盯着自己呢?抱着这样的疑问,少女转过了身。
“————”
她注意到了,似乎有人在说些什么。
她注意到了,似乎有人向她伸出了手。
可是,少女看不见那些。回头的那一瞬,一阵大风吹过。落樱飞旋,如暴雪般狂舞散落,遮蔽了她的整个视野,使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红色。在那一切消失之时,少女来到了一座陌生的森林。
还是一如既往。
梦境与现实,互相交融在一起。本应注视着自己的某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和往常一样啊,少女接受了这一结局,在这未知的黑暗森林中行走起来。但是,和往常不同的是,“那究竟,是什么人呢”这样的疑问却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一直永远,永远一直。
它没有溶蚀,一直留存在少女记忆之中的一个角落里。
(对我来说是不同寻常的)
(对她来说,也是不同寻常的)
(我们彼此)
(被什么东西魅惑了)
(被我们自身未曾拥有的某种东西)
(被未知,魅惑住了)
就这样,在京都的生活开始了。
一边在作为基准现实的京都里上大学,一边继续穿梭在梦境与梦境之间。这飘忽不定的生活日复一日,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变。就算说是基准现实,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较长一点的梦罢了。
即使这样,她的生活还是迎来了两处变化。
第一是相对性精神学的存在。某位教授推荐她攻读的这门学科,意外地十分适合她。这门科学指出,世界并不存在绝对的客观真理,世界的运行规律会随着人的主观性变化而变化。这样的说法无疑是在理论上补充论证了她的思想。
另一个就是谜一样的视线。大家因留学生这一“珍稀物种”而产生的满怀兴趣的视线如山一般压向了她。但是,她偶尔会感觉到与这些好奇的目光不同的、强烈而又尖锐的意志投向了她。有人在看着我,有人对我感兴趣——那视线是如此炽热,以至于毋需和它的主人对视就能知晓。
那道视线并不包含惊奇或者厌恶。自她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炽热的意志。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打算去积极寻找那道视线的主人。和自己有过关系的人,以及知晓自己双眼原貌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已经通过过去的梦境充分了解了。
这两种环境上的变化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微小的改变。做梦的次数变少了。京都是一座灵能整顿完善的城市,这种传言说不定是真的。看到结界隙间的次数变少了,在梦境中迷惘漫游的次数也减少了。
就好像那道视线是将她固定在这个世界的锚一般。
但说实在的,不去结识她也好。
那个不知名的人,现在一定已经消失在梦境里了吧。
所以这不过是个令人舒畅且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的梦境而已,少女如此说服了自己。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你好啊,梅莉小姐。我现在,就在你的面前。”
这个陌生人毫不拖泥带水地打破了少女的一厢情愿。坚决果断地闯到了那位既不干涉他人也不让他人干涉、独自一人生活着的少女身边。毫不讲理地打破了少女那绝不与任何人深交的立场。这位黑发少女穿着一身略显不祥的黑白服装,脸上则挂着与她不搭配的强有力的笑容。
少女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就是视线的主人。
(那是我)
(那个人,就是我)
(从她目光中可以看到,我自己——)
黑发的少女,一步一步地闯入了她的世界,甚至擅自追到了自己的公寓。这就像是想要不计任何代价、即使硬砸也要砸开那被紧紧地密封好、连钥匙都被埋了起来、本应无法打开的箱子。
少女已经忍无可忍了。
“闭嘴!你这种人——只不过是我梦中的过客而已!”
她发出了与惨叫无异的吼声,然后夺路而逃。从那破损的箱子里泄漏出的,是她那本应被封存起来的情感。她一边奔跑,一边死命地忍住自己的泪水。她绝对不能哭。一旦哭出来,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辛酸与苦痛。
才不想承认。
越过困难时的苦痛、孑身一人时的寂寞、以及孤立无援时的悲伤,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披荆斩棘一路走来却一无所获、行囊里空空如也——她才不想承认这些。
世界就是这个鬼样子,她好容易才这样说服自己。
去让自己——相信这样的事实。
自己并不辛酸,并不悲哀,也并不寂寞。
我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副鬼样子——自己明明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但那位黑发少女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这一切。那对闪闪发光的瞳眸,让少女的自我欺骗无处可藏。黑发少女双瞳中满溢出来的意志之光,甚至让少女开始觉得——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的话,之后的日子该是多么愉快呀。
就算是少女,也并非一开始就想放弃抵抗然后默默地接受这一切。
如果什么都无法相信的话,那么就断绝与一切人与事的关联,然后毫无疑问地接受现实就好了。不论梦境还是现实,如果这些都相同的话——如果它们的价值都相同的话——那么无论选择哪一方,结果都是相同的。
不再纠结这些事情,就此断念并接受这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那如梦一般飘忽不定的日常之中。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她唯一能做到的、能称之为自我保护的措施,就只有这种微不足道的事。
那位一无所知的黑发少女,就这样擅自闯入了她的世界。真是令人恼火。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曾质疑世界是否只是一场梦的人,为什么要将她步步紧逼到这种地步?这种热情究竟从何而来?
十分在意,以致身体无法抗拒。
十分好奇,以致眼神无法偏离。
可是,这样不行。她对自己的特殊性还是有自觉的。如果和那位黑发少女成为了好朋友的话,等待自己的,就是更加辛酸与痛苦的未来。
拥有的一切终将飘散如烟,这就是少女的命运,一直以来的经验已经让少女对这一点熟悉到厌烦了。
虽然想交朋友。
但不能接近她。
像是要击溃自己那矛盾的心似的,少女再次踏上了自己的流浪之旅。从梦至梦,梦往梦,梦连梦。在基准现实的时间也减少了。就算再与那位黑发少女见一次面,肯定也无法带来任何改变——她的心中莫名产生了这样的结论。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自我放弃。
即便知晓会受到伤害,等回过神来,自己还是回到了基准现实。
“我总算是——追上你了。”
总算是,被她追上了。
那是个昏暗的夜晚。周围没有任何人工光源。在远离京都市区的深山里,两位少女正面对面站着,没有第三者在场。世界上似乎只剩下她们两人。在那夜空之下,两位少女面对着面。
夜空的星,正缓缓地流动着。那是个流星夜。是源源不断的繁星尽数坠落之夜。
那一夜,一定能。
一定能被称为命运之夜吧。
所以少女开始思考,自己一定是被命运追上了脚步。已经再也无法逃避了。已经再也无法像这样压抑自己的内心了。
交个朋友吧,对方如此说道。
而少女——真切地从心底感受到了喜悦。
但还是不行。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请求。少女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强颜欢笑地拼命防止眼泪决堤,然后说道。
我是无法和你成为朋友的。
我的眼睛是特殊的,和你的眼睛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看见你所看不到的东西。我可以看到结界的缝隙。我可以在梦与梦之间穿梭,是永远回不到港口的一叶扁舟。是在永夜之中失去航向的幽灵船。能够确定的事物根本不存在,我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会随朝霞一同消散的梦境而已。我会永远永远地徘徊在黑夜之中啊。这就是我。我就只能以这种方式存在啊。
虽然你可能认为自己的存在是确确实实的,可对我来说,那也只不过是场梦而已。说不定就会像梦一样消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在那境界的隙间之中。
少女不住地说着,几乎要哭出声来。她知道她不该讲出这些事情,而且即使说出来,对方也不会轻易相信。
但眼前那黑发的少女,默默地倾听着这一切。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
像是想要逃离谁的魔爪似的,她继续说了下去。很恐怖吧?很恶心吧?这双眼睛就是这个样子啊。如果你被卷入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啊。我们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两人完全相反。所以我不会和你交朋友的。如果能理解我在说什么的话,就快点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里去吧,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而我,也只能回到属于我的梦境中去。
说完了这一切,少女脸上浮出了笑容。
这样一来,就结束了。
无论何处都无法抵达。
无论何事都无法做到。
什么都无法得到。
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
漫无目的,
漂浮不定,
就这样如漂流一般活下去——这样就好了——她转身背对黑发少女,正准备离去——
她感觉到了一股力量。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我总算是理解教授话中的意思了。我为什么会被你吸引?因为我们刚好完全相反啊,正因为完全不了解,正因为想要去了解,所以才会被你吸引啊。”
手,被她握住了。双瞳,正被她窥视着。黑发少女的瞳孔之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她的瞳孔之中,倒映着黑发少女的身影。她们眼中的景象是相异的,因为她们的眼中互相倒映着彼此的身姿。面对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细想下来,这还是少女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去观察别人的眼睛。因为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模糊的,所以她养成了不去直视任何人与物的习惯,也从来不肯直面世界。第一次这样注视着黑发少女的瞳眸。那宛如繁星一般的双瞳中,散发出了强烈的意志之光,让人不想挪开视线。
少女想——那道光芒,竟然如此美丽。
要比任何的梦境、
任何的现实都要迷人。
那光芒,如此的绚丽。
带着没有一丝偏移的视线,黑发少女说道。
“就算是迷失在大洋之中的船舶,只要天上还有北极星,就依然可以毫无迷惘地航行下去。北极星、Polar star、Polaris,哪种说法都好。我啊——想成为你的北极星。为了让你不再迷惘,为了让你能够回到这个世界。”
黑发少女没有否定她的言论——黑发少女想表达的是,她不仅相信了少女所说的话,还坚定地想成为少女的朋友。
这个愿望,这份热量,这种力量。
你擅自把别人看成是一场梦,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存在于瞳孔中的意志,混入了半分愤怒。
我,就在这里。
就在你的眼前。
你,也在这里。
就在我的眼前。
我们存在于此处。
这,就是现实。
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寻不到现实而因此困扰的话。
“——让我来成为照耀着你的星星吧。”
成为那亘古不变的北极星。
成为你一定可以依靠的归属之地。
黑发的少女,说出了她的意愿。
因为这些话——少女她,流下了眼泪。为这一直想让他人对她说出的话,为这一直想让他人对她做出的保证。“你就在这里,这里才是现实”——她一直想让别人保证这一点。
黑发少女的话语,只是单纯的几句话而已。这其中不蕴含任何真理,也并非绝对的事实。只是无法得到保证的、单纯的几句话而已。
只能选择去相信的话语。
但即便如此——她也希望,有人能对她说出这些话。
想要相信自己和某个人能拥有共同的未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世界在泪水中歪曲变形。
但是,从紧握着的手中传来的那份温暖的可靠性,是永不会消散的。
想要让这份温暖永远延续下去。
不想失去这份温存。
少女,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愿望。
黑发少女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继续开口。
“因为我不会迷路啊。这是只能对你说出口的秘密——我的眼睛可是很特殊的哦。不论身在何方,我都能够了解自己所处的场所与当前的时间。只要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我就绝不会迷路。”
言毕,黑发少女抬头仰望星空。而她也抬起头,和黑发少女一起看着天空。即使视野被泪水填满,她也知道,流星依然在流动着。即使视野变得模糊,少女仍然一直仰望着那片天空。她相信,就算所有的星星都已坠落,这世间也依然有闪耀的光芒。
这漫天的流星中,只要有一颗能实现她的愿望,那也足够了——沐浴着星光的她如此祈祷着。
第五章 - 深界现想
只是不断远离BAD END
可无法抵达那TRUE END
仅凭公式得不到所有的正确答案
请在黑暗的荒野上竖起前进的路标吧
看吧,此时此刻,你的眼中,光芒浴火重生
—1—
——就这样,“我”从梦中醒了过来。
“……咕,啊……”
吐出的气息温度很高。喉咙和胸口都很痛,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脑袋里像是有东西在敲击一般嗡嗡作响,脑浆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我。
“我”正处于不安定的状态。自我意识如今既不安定也不定形。
境界,正摇摆不定。
“……原来如此,这就是梅莉的感受啊。”
我啪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微的痛楚,对于提神来说刚刚好。还没来得及从这奇妙的感觉中缓过来的我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随意地洗了把脸。然后就这样用手捧了点经过净化的自来水喝了一口。我知道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粗鲁,但现在可没有余力去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
反正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是——宇佐见莲子。”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给自己听。莲子,宇佐见莲子,那就是我。
是因为来自梦境的影响吗?不论是视角还是意识,都混杂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简直变得不像自己了。更进一步说,我连确认自我意识的自信都没有了。或者换句话说——这其实是因完全理解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人所产生出来的幸福感。
不过,这都是错觉。
我对自己说道。
我就是我自己。
完完全全地理解某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顶多只是有着“去理解”的方向性,以及“想要去理解”的愿望罢了。只不过是在无尽的错觉重叠之时,祈祷着那些错觉是真实的而已。没错,她说的很对。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确切存在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的,真相是不可能存在的。剩下的,有且只有无尽的迷惘……
“——你错了啊,梅莉。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但是,我和你不一样。”
斩钉截铁。
我以自己的言语为剑,斩断了自己摇摆不定的思考。然后我转身返回了梅莉的房间,走回那间略显空荡的卧室。可身为房主的梅莉却不在这个房间里。明明直到昨晚都还在一起,但现在屋子里已经没了她的气息。床上残存的温度,也只有我一个人的。
可我并不惊讶。
我的心里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不知怎的,我已经预见到这样的发展了。在从那奇妙的梦境之中醒来的那一刻,在昨晚与梅莉对话时看到她脸上表情的那一刻,甚至,在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刻,我就预感到了,这样的瞬间迟早会到来。
梅莉会从我的身边消失。
一言不发的突然消失,然后,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
“已经被预知的未来。成为定局的命运……哼。”
我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动摇,心中的感情似乎更像是一锅“咕噜咕噜”沸腾着的开水,但我有意识地将这种感情压制了下来。
保持平静,首先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卫生间和浴室里没有她的影子,玄关那边也不见她的鞋,钥匙也放在那儿没有拿走。虽说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是她突发奇想出去散个步,但我可以打包票,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昨天晚上梅莉的表情,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我不禁回想起与梅莉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还想起了一年以前,她不再去上大学,和现在一样人间蒸发的时候。
我甚至有一瞬间担心梅莉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她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实在是太淡薄了。虽然她的美貌为她带来了很高的知名度,但能算得上是她朋友的人几乎没有,最后好不容易才能勉勉强强地和教授交流。梅莉时而独自一人在校园里游荡、彷徨,时而止步于空空如也的虚空前,然后注视着那片虚空。
简直像是一头在临死之前独自离开族群的野兽。
发现梅莉的时候,她看起来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就连自己所处的现实都会被她认为是梦境,而因此漫无目的地无意识徘徊着。
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她一定会消失不见的——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我才会在那片星空之下,将她拴在这个世界里。
因为我不想失去梅莉。
昨天梅莉的表情,和那时她的表情一模一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做那样奇妙的梦。自梅莉的视角所见的,往昔之梦。
“摆出了那种表情……就意味着,你的不安完全没有消除啊,梅莉。”
梦境与现实的境界过于暧昧不清,导致梅莉的自我存在被稀释冲淡。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只能继续迷茫下去。而我,想要消除梅莉因此产生的不安。
两人一同。
通过秘封俱乐部来解决。
秘封俱乐部,既是我的归宿,同时也是梅莉的容身之所。
从秘封俱乐部开始活动到现在,虽然梅莉也有过迷失在梦境里的时候,但她从不以这样不快的方式离开——我原以为她的情绪已经平定下来了。
梅莉那不安的情绪,一定还在纠缠着她。
我本以为,我已经成为了那孩子的港湾。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错觉,还有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难道说,我还不足以成为你的依靠吗……”
假如这就是梅莉再次消失的缘由,我会深深地为自己的不可靠感到悔恨。也许我应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使她再也无法离开。
而且说到底,我还从没想过会彼此分离,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
“…………”
确认房主委实不在家之后,我马上开始在房间里搜寻起来。但没有一丁点痕迹能助我判明梅莉到底去了哪里。话说回来,梅莉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在此生活过的痕迹。屋子里只有最起码的消耗品与生活用品。如家庭合影或者高中毕业纪念册之类能够展现她过去生活的物件在这间屋子里是没有的。就算跟别人说这是宾馆里的一间客房,对方说不定也会信。
如果说有什么物件能证明名为梅莉的少女曾经存在于此的话——也就只有那些从境界另一侧带回来、被放在桌上当做装饰的纪念品了。
“……没有把那些东西带走啊。”
不同于其它物品,被精心摆放起来、昭示着梅莉兴趣的这些物品,被她留在了房间里。这些被她带回到这个房间的物品,现在又被她抛弃了。
将过去的一切看作是一场梦。
像要斩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吗?
拾起了各种多姿多彩的物品,而相对的——也在不断地遗失。
简直就像一个破了洞的皮口袋,这边往里捡,那边往外掉。东西还没捂热就遗失了。获取与失去的量几乎是相同的。
“……就是说,我也是你遗失的东西之一?”
我的感情如同逐渐升上天空的龙卷一般。本已经冷静下来、被控制住的冲动,在此时喷涌而出。被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已经无法抑制。
那既不是惊愕,亦非动摇,更非悲哀。
它的名字,叫做愤怒。
“不要小看我宇佐见莲子啊……!”
感情终于猛烈地爆发出来。我已经无法忍受了,也不准备继续忍耐下去。我愤怒地从公寓里飞奔而出,到停车场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全力踩下踏板,瞬间窜了出去。
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因为我不知道梅莉究竟在哪里。也许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仅仅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京都里绕来绕去——我其实是知道的。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让我停下来的理由。
—2—
“……啧!梅莉!给我出来!”
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就算是产自科学世纪的服装,耐热性能也并非完美。在这种酷热的夏天里骑着自行车到处跑,出汗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汗湿的刘海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实在是让我感到不舒服。我顺手松了松领带,用袖子拭去汗水,然后把帽子重新戴好。
烈日凌空。
双腿不止。
脚踏板和车轮正在不停地旋转着。
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
向前去寻找梅莉。
在这无人的京都里,我正一个劲儿地向前飞驰着。
“梅莉——!”
没有回应。空旷的京都内没有人能够回应我的呼唤。哪里都找不到梅莉。心中那个软弱的我不断地说着“这样做是根本没用的”,而我只是不断发力踩着踏板,像是一脚踹开了那个软弱的自己。
没有回应也无所谓。
只要梅莉能够听见我的呼唤,这就可以了。只要能让梅莉知道我在寻找着她、我还没有放弃,这就足够了。
一直想展示给她。
名为宇佐见莲子的人类的真心与真貌。
所以我仍然漫无目的地在京都里四处乱闯。
“你这样让我有些为难啊……!赶紧给我出来啊……!迟到不是我的专利吗……!”
京都是个盆地。
观光客和汽车都已消失的当下,在京都市中心移动简直便捷得令人吃惊。只要沿着主干道一边骑行一边调查道路两边就好了。棋盘一般的道路网被保养得很好,使我只需十分钟就可以穿过整个中心区。
另外,如果要穿越盆地的中心部,需要先爬个坡。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会如此痛恨这种与时代脱节的爱好……”
换挡,起身,蹬踏板。虽然知道踏板会一下子变重,但京都这座城市就是如此,只能就这么乖乖地蹬上坡。
只有御所周围才算京都——这样一想的话固然轻松,但这想法也太过天真了。现在说不定要将岚山、鞍马甚至比叡山周边纳入搜索范围。不过应该不至于将舞鹤和大*也纳入进去吧。
而且,我能够确信的是。
梅莉她,一定没有离开京都。
她一定,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说不定她正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注视着我——我没来由地如此相信着。我一边蹬着踏板一边发毒誓:哪怕她真的消失不见,我也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直到我们重逢。
“话说梅莉不在的话,岂不是将我独自扔在这个京都里了!我会不会因此夜不能寐呢——虽说根本不想睡就是了!要加油啊!我要加油啊!”
杳无人烟的京都。
孤身独处的京都。
昨天还和梅莉两人一起在京都闲游,今天就只剩我一人在四处奔走。一和二,仅仅是一人的差别,眼中的景色却和之前有着天差地别。
以前明明一个人也可以很开心的。
孑然独身的我眼中的京都,已经失去了韵味,像是褪色黯淡的画卷。无人的京都——这本应是一个令人心动不已的环境,现在却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
我想,果然没有梅莉就不行啊。
只有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
……但以前的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那是我还住在东京、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孤身一人。虽说只有一个人,但并没出什么问题。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挖个底朝天,我有我自己就足够了——那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错了。
只有一个人,是不足够的。
只有一个人,是不完整的。
在领悟到两人相处所带来的快乐之后——我就已经再也回不到那段只有自己的时光了。
“我对扮鬼捉迷藏可不感兴趣!而且,一个人也玩不起来啊……!”
天色尚早。太阳在天穹之上放着光芒。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地点——虽说在这个京都,即使到了晚上我也无法知晓时间与地点。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冰冷的不安开始在我的背脊之中游走。在第一晚发现无法使用能力之时的那种恶寒再一次袭向了我。就算想要忘却这份恐怖,就算想要封印这份恐怖……还是让我没有办法无视它的存在。
用梅莉的话说,这就是逞强。
能力无法使用还能保持冷静——是因为有梅莉在身旁,是因为我并非孤独一人。若非如此,我可能会变得更加不像样、更加狼狈不堪,说不定从此再也无法向前踏出一步。
原本如此熟悉的视界,如今变得极为陌生。
自己的常识、自己的理所当然,就这么被否定了。
一切都变得不再可靠。
这简直就像是——被人告知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场梦。
那这样,说不准的话。
直到昨天为止和梅莉一同度过的时光,也只不过是场梦而已。
——自行车在向前飞驰。车轮在不停旋转。一圈又一圈地转个不停。可我现在还是没有找到梅莉。我仍是孤独一人。旋转着,旋转着。世界在旋转着。时针在旋转着。这种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的行为根本就是徒劳,绝不可能让我去到想去的地方——
“……只有胆小鬼才会这么想!而我可不会放弃!”
双腿没有停止。
我一边高吼着,一边继续踩着踏板。“努力没有结果不如直接放弃”这种消极的想法被我一股脑地抛在了身后。
恐惧和不安是不可能没有的,它们时常纠缠着我。而且不仅是我,梅莉也一直被恐惧和不安所纠缠着。她那份远超于我却又正体不明的不安,伴随她活到了现在。
不安。梅莉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也许我早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秘封俱乐部带来的快乐,以及和梅莉在一起的开心时光,都没能减轻她的不安吗?
也许,好好地把要说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会更好。
必须要传达给她。
将我的想法传达给她。
无论重复多少次。
并且——现在一定还不算晚。
从西骑到东。
从北骑到南。
我在京都市内继续骑行着。
我一边骑行一边叫着梅莉的名字。日照西斜,天空中的蓝色正在慢慢退却。但就算这样,梅莉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我不断地朝着虚空呐喊,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喉咙也疼痛不已,但我依然不会停下来。
“你在听着吧!快给我出来啊!怎么碰上什么事你都要抛下我独自做决定啊……!既然有什么事情想说的话,那好好说出来不就行了……!!”
没能互相理解。
秘封俱乐部是二位一体的灵异社团。只有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梅莉也是不行的。如果不是两人一同出动的话,就是不完美的。
可是,她擅自做出了决定,独自一人离开了。这我可绝对无法接受。这一行为不可原谅。哪怕是给她来上一拳,我也要问出个青红皂白。
“而且为什么突然就……!”
就人间蒸发了呢?话一出口,我停下了正在蹬踏板的双脚,倏地坐在车座上。在自行车随着惯性继续滑行的同时,我陷入沉默,开始思考。
——真的能算是突然吗?
真的没有任何征兆吗?来到无人的京都之后,梅莉真的没有一点异常之处吗?那一夜,在星空之下共舞的时候,梅莉她真的没有在烦恼着什么吗。那宛如永别的话语并不是玩笑,而是她的心里话。
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梅莉就已经被苦恼与不安缠身了。
只不过是我没有注意到而已。
“人心,才是最大的谜团,吗……”
因为未知,所以会不安。
因为未知,所以被吸引。
被封印的秘密,既令人恐惧又充满魅力。
“即便是我,也不会向梅莉坦言一切啊。难道说,让梅莉感到不安的人是我吗……”
是啊,我也是人类,也会有着一些秘密。就算我活得坦荡,有些事情总归是说不出口的。
我也有对梅莉保密的事情。
那份无法对她说出口的思念。那让我感到难为情,甚至想一直闷在心底的思念
那名为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少女究竟让我痴迷到了何种地步——我将此事深深地藏进了心底。
没有必要说出口。因为秘封俱乐部是二位一体的灵异社团。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因为我逐渐相信这样的美好时光一定能永远持续下去。所以,没有必要强行将它说出口,这份思念就这样被我深深埋在了心底。
本来不会有这种必要的。
我明明知道的,知道一切都有失去的那一天。
……或许,不得不将它吐露出来。
或许,不得不自己主动将这秘密公布出来。
因为——我们是秘封俱乐部啊。
“……是啊,梅莉,我还有问题想问你呢……而且,我还有些事情想对你说。还有一些,不得不向你说出口的事情啊。”
我下定了决心,绝对要见到梅莉。哪怕这一行为会将秘封俱乐部导向终结,我也一定要与她重逢。
我再一次用力踩下自行车的踏板,
“————诶?”
我慌忙捏紧刹车把再调转方向。后轮稍稍离开地面,如同漂移一般强行改变了前进方向。虽然给身体带来了很大的负荷,但是我并不在意。
意识与视线被一瞬之前注意到的东西紧紧钉死了。那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而是确确实实地出现在视野另一端的东西。
——在那红色鸟居的前方,我看到了,一位紫色的少女。
“——梅莉!?”
弹射起步,全力加速。穿过鸟居之后,我开始向神社内部高速突进。如果不是在这无人的京都,我可能会马上被逮捕吧。而且游客数量太多的话,我连全速前进都无法做到了。
这样不敬的行为会引来天谴……去他的吧。管他什么天谴地谴照来便是,我只知道这里有着比那些狗屁神仙更重要的人。
我追寻着、疾驰着。
像是潜入了鸟居的海洋一般,我穿过了千本鸟居,登上了神社的坡道。朱红色的鸟居向我身后飞速流去,我骑着自行车,在这九曲十八弯的道路上疾驰着,可即使这样,我还是追不上。
追不上那位一头金色长发的紫色少女。
那滴溜溜地转着阳伞的背影在视野的那一侧出现,然后又消失了。简直和梦境或者幻影一样,要不然就是海市蜃楼。本来以为已经追上,却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并出现在鸟居的更前方。少女并没有看向这边,仅仅将背影留在我的视野中。
“一闪一闪地出现又不见……!也就是说你还有着不舍吗……!”
我想,那就是梅莉。
但同时那又不是梅莉。与梅莉非常相似,不过不是梅莉,但又包含梅莉成分的幻影。明明只要让我瞥视一下面容就能确认,她却总是藏匿于阳伞之中让我无法看清。有时,我能稍稍瞥见她的侧颜——而那侧颜上,似乎挂着微笑。
无法追上。
但是,也无法拉开距离。
虽然一直追赶就不会跟丢,但只要我放弃疾驰的话就会拉开距离——就是能让人如此认为的绝妙距离。
她正在试探我。
她正在观察我。
像是在遥望着天边的星。
像是在窥探着箱庭内部。
一边观察,一边保持着微笑。
“……如果以为我会放弃的话……!”
鸟居、鸟居、鸟居。我骑着自行车强行穿越这无限重复的境界。力量,我渴望力量,能够追上她的力量,能够不与她分开的力量。但是我并没有那种特殊的力量,我所拥有的,只有意志。所以,我绝对不会舍弃这份意志……!
我一边发出战吼,一边再度加速。我甚至想着追上之后直接碾过去算了。也许是飙升的肾上腺素让我变得冲动起来。鸟居、鸟居,朱红的鸟居。重复的境界。梦与幻之境。我已经迷乱了吗?已经感到迷惑了吗?这些都无所谓。我要以我自己的意志,与她一同前行。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啊……!”
即将靠近身旁的那位紫色少女,
从容不迫地转向我这一侧。
那容貌——和梅莉几乎没什么差别。
但只有一点。
瞳孔的颜色和我所知道的她不同。
她带着可疑的微笑,在低声细语着什么。
“…………哈?”
下一秒,轮胎下的地面变为了虚空。
—3—
眼前是一片染上了茜色的天空。
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不论是绯色的鸟居还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甚至那位紫色的少女,全都唐突地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残留下来的只有那片茜色的天空。
那辽阔的天空宛如一个黑洞,简直能将人吸收进去。
逐渐变暗的天穹之上,已经挂起了长庚星。
“……诶?”
在大脑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之前,身体就先感受到自己正在下坠。至今为止似乎被忘记了的重力,现在正将我拽向地面。视野在流转,从远处的摩天大楼,到近一些的民宅,最后,由混凝土制成的道路负责为坠落的我接风洗尘。
我终于理解了,我只不过是偏离了道路冲到了空中而已。
“欸欸欸欸欸!?”
慌乱不已的我紧紧地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准备迎接冲击,同一瞬间——伴随着令人厌恶的“咣”的一声,强烈的冲击袭向了我。紧贴着车座的臀部疼痛不已,手也麻麻的,我整个人被自行车甩了出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
“玩我的吧……”
幸运的是,我没有受什么重伤。令我惊讶的是,我的身上竟连一点擦伤都没有。我扶着隐隐作痛的屁股站了起来,而相对的,代替我受罪的自行车则凄惨地瘫在一旁。
两个轮胎都报废了,车把扭曲着,看来是再也开不起来了。
“呜哇,这已经不能用了吧……对不起啦。”
为自行车默哀了三秒钟之后,我将它的残骸搬到了路旁。
没错,是道路。
我现在正站在住宅区的正*,回过头去能看到稍高一些的地方有一片森林。
原来我穿越了千本鸟居的神社,然后从另一侧的森林里冲了出来——再冲向地面的吗?
“虽然我并不擅长地理,但这路线是不是太曲折了?”
抬头望去,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了。从突入神社后已经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了。感觉自己的体感时间已经有些乱套了。
没有能够确认的办法。即便看着逐渐显现出来的星星与月亮,也并不能知晓现在的时间与地点。而且事到如今,即便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不会介意了。
存在的问题只有那个和梅莉十分相似的紫色少女。
“……是在给我带路吗?那么……”
或许,我所寻求的东西就在这前方。
自行车报废了没关系,身体没事就行。只要两条腿还能动,我就能继续走下去。我没有沿之前的路线折返回去,而是朝着远离京都的方向迈步。
“……原来如此,是虚假的啊……”
还没走多远,我就停下了脚步。
我明白了,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以及将我引导至此的理由。
那是一堵墙。
乍一看还看不出来这是一堵墙。它不仅出奇的大,而且上面还绘有许多图案,有建筑物、也有风景。道路、信号灯、京町家、高楼大厦,以及被晚霞染红的天空,这些运用透视法画出来的景物相当逼真,把墙塞得满满当当。而墙的尺寸实在是太大,大到无法确认它的尺寸。它左右无限宽,向上无限高。它缓缓地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似乎覆盖了整个京都。
这景象简直荒谬得让人想笑出声。
宛如笑话一般荒谬的巨壁。
而这面巨壁,就是世界的尽头。
“……从远处看到的那些风景,原来只不过是画而已啊。天空会有昼夜变化,就说明这其实是像万景幕一样的东西?这种玩意儿……”
呵呵。
我不禁笑出了声。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啊,面对这种鬼东西,除了笑以外我还能怎样?
本来还以为世界无穷无尽,四通八达。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世界有着明确的尽头。这世界就这么点东西。这不是【另一个现实】,而是一个经人制作出来,规模更小且被限定了范围的世界。像是一处万景幕、一件大型的演出道具,或者一座天象仪。
这里是箱庭的内部。
是浑天仪的内侧。
我们所处的,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出了京都往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这里,是货真价实的箱庭啊……”
这让我想起了许久以前看过的一部老电影,《楚门的世界》。男主角生活在一个完全受人工控制的世界,一个与箱庭无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专门为男主角准备的人工乐园。只有男主角本人不清楚自己正在被外界监视着。在察觉到自己只是笼子里的一只猴过后,他决定抛弃乐园逃出生天——是这样的一部电影。
真实究竟有几分?
现实究竟占几成?
如果没有觉察到的话,那么一切都是现实。
可是一旦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就再也无法无视这一切了。
这个世界,是箱庭,是虚假的。
只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东西。
现在,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秘密已经被揭露了,选项也出现在我面前了……说起来那部电影是我和梅莉一起看的吗……”
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墙上都充斥着绘画。但是有一个地方,混入了不是画的东西。
那是个门把手。
它上面还有一个可爱的、样式似曾相识的门把套。一个设置在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墙上,通往外部世界的门把手。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它一定没有上锁吧。只要握住这个门把手打开这扇门,就能从这里出去。只要握住这个门把手打开这扇门的话,就能从这里出去。
就可以到箱庭的外面去。
就可以回归属于我的现实。
我轻轻地握住了门把手。这个可爱的门把套温和地包裹着冰冷的门把手,给我的手带来了柔软的触感。而这道门外,就是一如既往的日常。科学世纪的京都,人山人海的京都。只要走出这道门,就可以回到那个京都吧。
只要轻轻转动一下,
只要再向前走一步,
就可以结束了。
这一切都将会结束。
我也会从梦中醒来。
“…………”
我一边握着门把手,一边仰望天空。墙壁上描绘着被晚霞映红的天空——也许,那整片天穹都是被人工打到天花板上的投影吧——每时每刻都在变换着。茜色的天空逐渐被夜晚的黑暗所替换。一点,又一点——星辰的光辉逐渐填满了整片天空。
紧接着,
“啊……”
众星,开始坠落。
描绘在天空布景之上的众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坠落。流星。繁星坠落之夜。满天的星星正从空中坠落,它们闪耀着、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就像那天我与梅莉一同观赏的一样。
繁星终结之夜。
宛如世界即将迎来终结——不,不是宛如,这个世界确实在迎来终结。随着我的觉察,或者说,随着她的离去,这个世界迎来了末日。
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
——所以说快点离开啊。
像被下了逐客令。
“……秘封俱乐部,是为了将被封印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而建立的,实践派灵异社团。”
所以,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揭示并终结这被封闭的世界。
将这封闭的京都,将这停滞的世界里的生活毁灭殆尽。
这既符合秘封俱乐部的作风,却又不尽然。停滞、不再进步,这代表着不再去揭露世界的秘密。在这个箱庭里,没有任何新生的事物。一切的未知之物最终都将不再是未知。
“这样其实挺好的。”
没有选择去寻找出世界的秘密,而是选择待在箱庭之中,选择接受这安宁的生活。
这根本——已经不能称作是秘封俱乐部了。
就算这是梅莉自己所希望的。
矛盾地活着。
矛盾地存在。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被这矛盾撕扯得四分五裂、变得不安定吧。
但这一切都只是臆测。
我能做到的,仅仅是把这扇门打开,揭露秘密,然后让这一切终结。只有那样才算是用正确的手段去争取正确的结局。我理解了这一点。
在我理解了之后。
“——我才不需要什么狗屁正解。”
我放下了握住门把的手。
然后——我愤怒地踹向了门。门发出了“嘎吱”的惨叫。脚虽然很痛,但我依然疯了一样继续踢着,嘎吱,嘎吱,嘎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种鬼门,早点给我变形、扭曲,最后开不了了才叫遂了我的愿呢!
“我所想要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个……!那就是非法有理!如果你忘了的话,那我就让你想起来啊!”
心中涌出的感情混杂着愤怒。我一直在压抑着心中这如同愤怒一般的激情。这怒气源于这个世界的不合理、死气沉沉的科学世纪,以及除了气到跳脚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坚持前行下去。
然而现在,我的迁怒名单里增加了一位少女。
我已经知道了。究竟是谁希望建成这个箱庭,究竟是谁在这里准备了一扇门。那个家伙想要金盆洗手,想要退出俱乐部。因为我们在一起就会迎来危险,所以才希望至少我能够回归日常生活。
她是想擅自解散秘封俱乐部啊。
简直是在搞笑。
在这扇门背后等待着我的,是色彩褪尽的世界。秘封俱乐部,只有我一人是无法走下去的——
“秘封俱乐部可是,两个人成一个整体的灵异社团啊!”
我呐喊着,再度奔跑起来。但不是朝着世界之外,而是向着世界的内部。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一定还在京都市内的某一个地方。她一定在某个能将京都尽收眼底的地方,看着这终末的景色。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京都塔?不对,太现代化了。应该要更加感伤一些。快点想快点想快点想!
自行车已经报废了。大概已经没有时间来环游整个京都市区了。得赶紧做出最后的选择。
星星如雨般落下。
要没时间了。箱庭世界即将迎来终结。我按捺住心中那份无尽的焦急,以及想要大声呐喊的冲动,并把它们转换为向前奔跑的力量。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我不会停下来。但是,梅莉究竟在哪里——
——在那边哦。
“……谢了您呐!”
我反射性地大声叫道。
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不过,在视野的尽头,那位酷似梅莉的——幻觉中的少女正一边微笑着一边伸手指向远方。
我没有纠结。她究竟是谁?现在一点都不重要。我朝着幻象指明的方向——朝着清水寺全力奔跑。道路变得不再平坦,长长的坡道与阶梯随着我的靠近而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双足因为疲惫而酸痛不已。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半点想要停下的意思。我像只狗儿一样吐着舌头,置自己的形象于不顾,继续气势汹汹地朝前跑去。
向前。
向前。
我相信,在这前方,有我所期待的未来。
空中,流星陨落依旧。宛如整个夜空都在旋转。繁星跳起了华尔兹,明月舞起了芭蕾。日夜循环往复。舞动着、迈进着,它们最终迎来的,是那万物终结之日。
但是——那并非此时,那并非此处。
现在,可还没到终结的时候啊……!
“就算要终结,也得由我们两人一起……!”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只有些余晖还在挣扎着。夜空成为了繁星的舞台。那些星星一个接一个地坠落、燃烧殆尽。那轮无比硕大的月亮,就像聚光灯一样照耀着京都的大街小巷。
盗版的京都。
经她之手诞生的人工乐园。
我的双眼,捕捉到了她那俯瞰一切的姿态。就在清水寺上。她正靠着栏杆,俯视着整个京都。她的视线投向了遥远的地方,因此没有注意到我。
“…………!”
朝着清水寺的舞台。
“梅莉!梅莉!!”
我喊出了声,声音大得全世界都能听到。想要诉说的,不得不说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独自一人。
梅莉正独自观赏着逐渐迈向终结的世界,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悲伤——以至于看到那个表情的瞬间,就让我不得不叫出了声。
我的声音,传达到了。
觉察到我来访的瞬间,本是依靠在栏杆上的梅莉慢慢地浮上了天空。直到现在我已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感到惊讶了。让我在意的,只有两点。
第一点,她的动作,似乎是要离我而去。
另一点,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就仅仅是那一瞬间,梅莉她似乎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但很快就忍住了,并换上了十分悲伤的表情。
感到喜悦,是不行的。
靠近过来,是不可能的。
她正在强迫自己。
不要过来。那对瞳眸无声地传达着这一信息。
——摆出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啊!那种眼泪随时会决堤的表情——!
漂浮着的梅莉,正逐渐离我远去。她的拒绝连一句告别都没有附带。她的身后,是星降之夜与一轮满月。如梦境般绝美的光景。如幻境般凄美的终结。这就是,秘封俱乐部的终末。
“玛艾露贝莉·赫恩!!!”
我丝毫没有犹豫。
顺着冲向她的这股气势,我用尽全力地——从清水舞台飞身跳出。为了追逐离我去的梅莉,为了追寻回那失去的一切,为了重新紧握住那双手。
我伸出手,向前飞去。
我只是一介人类,不能漂浮也不能飞翔。能做到的,只有跳跃而已。坠落已经是既定的结局,所谓的飞翔,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即使这样,我还是完全没有去想这种事情。毕竟,我可不是那种事先规划好一切的人。
我伸出了手。
向着梅莉。
向着重要的伙伴。
而梅莉、
我重要的伙伴,
“…………”
她并没有向我伸出手。
取而代之的,是眼眶中滑落的眼泪。那如同流星一般的眼泪,朝着我的方向飞来。手未能触及,我无法飞翔。飞过最高点的我,自然地开始了下坠。我一点点地离梅莉而去。
然后。我目睹了,眼泪一般的流星一颗接一颗的向着大地坠去。未能殆尽的流星相继坠落,我也是其中之一——
紧接着,京都毁灭了。
第六章 - 结目 -yume-
将这模糊不清的结目(Dream)紧紧地系在一起
让梦境化为现实,照进回忆的世界之中
向前迈进吧,为了两人的重逢
我们终将会继续越过那些暗夜,踏上新的道路
——做了一个梦。
梦。
做了一个梦。
那既是,我的梦。
那也是,她的梦。
……啊啊,但是,
我,到底是谁?
她,又究竟是谁?
境界,如今异常地暧昧。
在箱中变得纠缠不清。
先是溶解,进而混杂。
两种事物,合为了一体。
两人,共享同一个梦。
她,进入了我的梦境。
我,进入了她的梦境。
我们,进入了属于我们的梦境。
二位一体的,梦。
那是,秘封俱乐部的梦。
在盛春,两人相遇。
在初夏,两人结缘。
就这样,活动开始了。
“梅莉,想不想去莲台野那里的入口看看?”
偷偷潜入深夜的陵园,探索古墓。
“——对了对了,说起来啊,昨晚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哦。”
在咖啡馆里,聊起了梦。
“听了莲子你那些话,感觉变得好令人期待啊,东京。”
乘坐广重,去东京游玩。
“如果像莲子这样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全部构造,那么心里的虚无主义就会开始露头了啊。”
让梦想,畅游于宇宙之间。
一年四季,轮回变换。
日常生活,循环往复。
看那盛夏的星空。
看那金秋的红叶。
看那凛冬的白雪。
看那阳春的粉樱。
一起度过相同的时间。
一起走上同一条道路。
四季轮回,世界运转。
两人一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和你在一起,我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了。我现在,很幸福哦。”
“什么啊,那种像是要分别的台词。”
这之后,夏天再次来访。
那是第二个夏天。
最初的,异变。
最初的,越过境界。
被扩展的,能力。
一年四季,轮回变换。
日常生活,循环往复。
开始回转的事物,不会停止。
在迎来终焉之前,它都会继续加速。
梦。
做了一个梦。
“话说,为什么宇宙空间站里会有鸟居啊。”
以梦为舟,前往鸟船遗迹。
“啊,不不,没这回事儿。反而应该算是最佳状态吧……”
在疗养院里,能力再次加速。
停不下来。
回转仍在继续。
不管是能力。
还是意识。
抑或存在。
以及梦境。
它们都在,侵蚀着现实。
“——如有异物混入,就要排除。”
“若想体验她即将提及的事情,需要以知道那本书里的内容为前提。”
梦境,正逐渐改写着整个世界。
梦化为现。
现归于梦。
……啊啊。
这样的记忆,我可没有。
这样的体验,我们,可没有经历过。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说,这其实是——未来。
我正在,做着关于未来的梦。
所有的一切都已规划好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已预定好的结局。
命运已成定局。
一切都已被安排。
无论原初。
亦或终局。
都只是在加速、坠落而已。
*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意志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真实之物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被某个扮演着神明的人决定好了。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假货。
能做的——就只有入梦,其他什么都不行。
能做的,只有像做梦一般活着。
如同事不关己一般。
如同,看着别人的梦一般。
能做到的只有旁观。
属于自己的现实,根本就不存在——
——要将梦境,变为现实了哦!
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
我明白,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我祈愿,这样的事情终不会发生。
即使命运挡在了我的眼前。
即使终焉已成定局。
我也——深深地渴望着。
只是看了一眼就萌发出的,那种感情。
双手紧握时涌上来的,那份思念。
那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
仅属于我的,现实。
就算,那最终不过只是个梦。
我也要用这双手——将它变为现实。
所以说,我绝不会在这里一睡不醒。
世上没有不复明之夜。
世上没有不甦醒之梦。
就算在那前方等待着我的,是残酷的现实。
我将,苏醒过来。
我将,继续前行。
……没事的。
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你也并非,孤身一人。
我们,是两个人。
是我,加上你,组成的两个人。
这条道路,将会由我们两人一同走下去。
是在那之后,也会慢慢走下去的,一条道路。
将所有的未知——以两人之手,挖掘出来吧。
虽然,未来如同梦境一般模糊不清。
但是,我还是想以两人之力,将它变为现实。
将梦境化为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到最后一无所获。
即使迎来终焉与别离。
直到那个瞬间为止——我只会全力地,向前奔跑。
想要,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所以说。
我可不能,在这种地方一直沉浸在梦境中。
我可不能,在这种地方沉迷于美好的过去。
我必须醒来。
然后,必须前进。
向着未来。
向着,那超越未来的前方。
向着,所谓超越世间万物的彼岸。
以两人之力——
第七章 - 与君同行,共话真心
让圆缺无常月轮前的这一刻,化作永恒吧
但我不会停步,因为这份心情已经敢于言说
纵然最终的时刻来临
也并不会就此永别
只将掌心相合
不论梦境与否
—1—
——就这样,我醒了过来。
究竟,睁开了多少次双眼呢?
究竟,闭上了多少次双眼呢?
闭上眼之后又醒来,醒来之后又入睡。重复着苏醒与入睡、梦境与现实。苏醒和睡眠,暗喻着生与死。在这被封闭的箱庭之中,我们诞生,而后死去;我们死亡,而后复苏。在这一成不变且被封闭起来的世界里,我们度过的时间长如永远。
但是,那并不是永远。
那是有尽头的。
而尽头,就在这里。
世界终焉的尽头。世界的终点站。从这里开始,再没有任何事物存在,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尽头。我睁开双眼,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正挂着星星。满月,还有满天的星星,整个世界被它们填得满满的。
无法知晓,时间与地点。
这是当然的,那些并不是真正的星与月。毕竟,那是虚假的、人工制造的夜空。这里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此时并未指向任何一个时刻。时间和地点的意义已经消失。虚假的天空下,有着虚假的世界。
——这样的话,那我们,也是虚假的吗?
醒来之后,我看着搭档的脸,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而她——梅莉注意到我醒了过来,微笑着说道:
“早上好,莲子。有没有做个好梦呢?”
梅莉她,正在微笑着。
像是将所有的感情,全部都深埋在心底似的。像是面对死亡的人类放弃挣扎并接受了现实一样的,豁达的微笑。
这简直,就是一种拒绝。
如同禁止任何人向她的内心里踏入一步的,微笑。
“…………”
我沉默地站起了身,开始观察周围。
和最后见到的光景比起来,周遭的环境变了不少。
司空见惯的京都市区已经不复存在。倒不如说,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地面似乎变成了平静的海面。黑暗至极而又深不见底的海。而我们,正站在这海面之上。
在这世界的中心,还有一座已经毁坏的鸟居。
似乎是经历了沧海桑田的,一座红色的鸟居。它倾斜着、有一半多沉入了水面下。写有神社之名的牌匾,也因为被毁坏而无法辨认。
在那鸟居之上,梅莉正坐在那里。
这世界有的,就只有这些。
鸟居,梅莉,还有我。夜空中,有星星。水面上,倒映出了天上的星星。天与地的区别因此消失,给人一种浮在宇宙*的错觉。
不过,这里有的就只有这些。
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些。除此以外的事物,都已经消失了。京都的大街小巷,甚至整个世界都已毁灭,末日的光景延伸到无限远。
……如同宇宙一般。
在宇宙的中心,梅莉正在微笑着。她的表情,似乎想要掩盖微笑以外的任何感情。朦胧的满月从她的身后照向了我,使我无法更加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
对那微笑感到不舒服的我,直直地瞪着梅莉,然后开口说道:
“是啊,那真是个美梦啊。两个人探索京都让我很开心,清水一跃也让我很心动哦。没错,我很开心——正因如此,才必须要醒过来,我必须要让梦想照进现实。”
“那就这样做不就好了?世界尽头的那扇门——你已经去过那里了吧?只要从那里出去,就能回到现实了。”
“我一个人回去可是毫无意义的啊。不和梅莉一起回去可不行。”
这句话,让梅莉的微笑,有了些许动摇。
不再是那种想要藏起一切感情的微笑。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在清水舞台见过的,那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但是,梅莉她并没有哭泣,也没有落泪。她迅速取回了之前的感情,微笑着说道:
“这可是为了你好哦。”
“你知道你在多管闲事吗?”
“是吗?如果我不救你的话,你就会坠落致死的。”
“不一定哦,从清水舞台跳下去的致死率并没有那么高。我可是仔细考虑了风险和退路才跳下去的。”
“说谎,你明明什么都没想。莲子你明明很擅长计算,却还是会马失前蹄呢。”
梅莉嗤嗤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笑意,脸上也有笑意,但那双注视着我的双瞳,却不含一丝笑意。
梅莉的双瞳。
能看到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事物的,双瞳。
梅莉用她的那双眼睛看着我,然后说道:
“你一直都是这样,明明有着能预测未来的头脑,但总是不管不顾地向前乱冲。你就是个头脑简单、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想法还极度危险的迟到狂魔。”
“怎么说着说着开始人身攻击了?”
“你明明能预测未来,但却还想追求那被测定的未来之上的东西。莲子,你知道吗?一般来说,那就是自我毁灭式的自杀愿望哦。像是相信着悬崖的前方还有看不见的道路似的,然后飞身一跳。”
“…………”
无法否定她所说的话。
将世界的面貌全部解明,这样的行为和预测未来没什么两样。只要有足够的信息,人类就能计算出未来。然后——我所追求的,是存在于那之上的东西。
超越了统一物理学的存在,即超统一物理学。
那就是,我的存在意义,于科学世纪而言的异端。
但是,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呢?正因为是这样的我,才会和梅莉组建秘封俱乐部——
“你的脸上写着‘事到如今’四个字呢。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想,这样就好。但是……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这不是说出来了吗。”
我咬牙切齿地紧盯着梅莉。而微笑着的梅莉悠然自得,没有一点缝隙可乘。只要一个不注意,气势就会被她压制住。
……我可不能,在这里打退堂鼓啊。
我的目的,就是带着梅莉回到现实。为了达到目的,就不得不说服她。而且,我的气势绝对不能被她压制住。必须说服她,绝对不能退缩。
这是一场战争。
我和梅莉之间的,战争。
“这个箱庭的内部是安全的。永远在流浪的箱庭。在这箱庭里,一起将秘封俱乐部永远地继续下去吧。只要这样——就很好了。但是你,却不满足于这样啊。”
“在这种箱庭里扮家家酒,可不是我所期待的秘封俱乐部啊。梅莉,你为什么要创造出这种箱庭呢?不对——说到底,这真的,是你创造出来的吗?这里……不是浑天仪的内侧吗?”
我所知道的梅莉,还没有这种程度的超能力。
而且,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人类,理应是不存在的。
我明明以为,她的不安定已经被压制下来了。如今我眼里的梅莉,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恐惧。而且——她正在焦虑着,她已经放弃了。纠缠不清的感情,被虚假的微笑悄无声息地扼杀了。
为什么?
这一点,我也不知道。
我明明以为,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说对了,这里是浑天仪的内侧。但创造者确实是我。只要像这样摆弄一下境界的内侧与外侧,做出这种东西,简直是易如反掌。”
她用手指摆弄了一下某种东西。
……某种只有梅莉才能看到的东西。
能够看见结界空洞的梅莉,能够超越境界的梅莉,那么——即使她能够操纵境界,也不奇怪。
但是那真的,是人类能够掌握的力量吗?
梅莉用指尖触摸着脸颊,微笑着。
“在那家咖啡馆里,我们从外侧观察了浑天仪。而现在,我们正从内侧观察这座浑天仪。你看到了浑天仪发出的光对吧?在那个瞬间,我领悟到了,我能够做到这种事情。浑天仪的制作者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梅莉,你到底,通过浑天仪的境界看到了什么?你到底——在恐惧着什么?”
一瞬之间。
梅莉的微笑凝固了。看起来,我的话完全没有脱靶。
没错,正是恐惧。梅莉在恐惧着,她的内心一直抱有不安。
在浑天仪放出光芒的瞬间,我看见了星与月,看见了宇宙的景象,看见了众星的排列。我看到了,曾与梅莉一起仰望夜空的记忆。
但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定相同。
毕竟,我们是各自观察着相异之物的存在。
“……我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终结啊,莲子。那已经是成为定局的终末了。我看到了一切啊。我、玛艾露贝莉•赫恩,终将抵达的那个结局。”
随着她的话语,天空慢慢地开始回转。月亮开始旋转,而星星以比月亮更快的速度开始旋转,它们的速度逐渐加快,拖着一道道尾巴。整片夜空都开始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如同星象仪一般,整片夜空的月亮和星星都在以比现实快得多的速度旋转着。
没有旋转的星星——只有一颗。
那就是,浮于夜空中心的,北极星。
众星环绕着北极星,不停地旋转着。这景象真是令人眩目。时间的流动速度似乎被提升到了无限大。
在回转的天空之下,梅莉正在微笑,正在强迫自己微笑。她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不微笑的话,就会被恐惧所吞噬,之后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你也说过了吧,星辰的运行方式昭示了世界的运转方式。浑天仪里封印着整个世界的秘密。所有的一切都已被确定——命运是实际存在的,未来已经被预知了。”
“…………”
“这样的话,浑天仪和这无人的京都有什么两样?要说的话,就是箱庭吧?超越人类认知的箱庭。创造它的,可以是天神,也可以是物理法则之神呢。如果只是普通地活着,不管是谁都无所谓的。”
我无法否定。解明世界的运行方式,这种事所包含的意义,和梅莉所说的差不多。完全知晓箱庭之中的一切,就是像这么一回事。
梅莉的笑容,逐渐加深,逐渐变得深邃。
“但是我窥探到了,我知晓了,还被窥视了。这样的话,作为创造箱庭的一方开始活跃,不觉得更好吗?我的话,就能做到这点。”
“我可不觉得。”
“为什么?”
“因为这样很无聊啊。这种每一个环节都一览无余的箱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我持有想知晓世界运行方式的好奇心,并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立场。我啊,只是想登上那超越世界的境界而已。”
话语中,没有一丝迷惘。
那番话,是一直在我心中重复着的自问自答。是在那场面试的那一天,和教授交谈之后一直考虑着的事情。在决定放弃统一物理学,转而专攻超统一物理学的时候,我就已经驱散了心中所有的烦恼。
而梅莉眯起眼来,盯着这样的我。
像是在满天星辰的夜里注视着令人眩目的事物一般。
“……是啊,就是这样。如果解明了所有的秘密,之后就会什么都不剩。知晓万物什么的,只不过是空空如也的虚无罢了。未知,才是驱动人类的原动力,而我……所以,你……”
话语变得零碎,最后慢慢消失。
我听着她的话,前进了一步。踏出的那只脚,感受到的是坚硬和冰冷。明明是站在水面上,但由于境界的分隔,我的双腿并没有被打湿,也没有沉没到海里去。
我前进了仅仅一步。梅莉马上抬起了头,用比之前更为有力的眼神看着我。
“莲子,如果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已被确定的话,那么你与我的相遇,会不会也是命运呢?”
“……还真是,说了句很浪漫的话啊,我都不禁心动了。”
“如果你觉得命运这个词太过浪漫的话,那我就换个说法吧。我们的相遇,说不定是源于某人的计算呢。是创造了箱庭的某个人所谋划的吗?我们相遇、组建秘封俱乐部,然后探索结界。还有我的能力逐渐变质也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某个人决定好的吗?”
“…………”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我。
她的问题太过极端,但却毫无破绽。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决定好了,事实就是如此。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某个人决定好了。所有的法则,都已被决定好了。
命运。
相遇这种事,本应是个偶然。
但是,如果那场相遇,被称为命运的话。
那说不定,就连终焉,都已经被某人决定好了。
那说不定,就连秘封俱乐部的终焉,都已被决定好了。
不对,这种事情。
“就连我心中的那些感情……都不是真实的。那些只不过是,由某人创造出来的虚假之物吗……?”
“——大错特错!!!”
我叫出了声。
我必须叫出声。就算从逻辑上来说,我的观点并非是正确的。但那抛弃了一切逻辑的感情,命令我叫出声来。给我否定她!这份思念,是只属于我的东西。绝非是经由某人的安排得到的。就算在那株樱树之下发现梅莉是某人安排好的命运——但至少,现在的这份感情,只属于我!
我将意志灌入了这一声呐喊之中,然后瞪着梅莉。
但是,梅莉她——并没有反驳我,而是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如同放弃了一切的笑容。
梅莉带着疲惫的笑容,对我说道。
“……哪边都无所谓了,我的感情什么的。管它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都无所谓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宇佐见莲子,也就是你啊。”
“……我?我,怎么了……你好像,说过我很危险吧。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是……”
我突然明白了。
我终于懂了。不是懂了梅莉到底想说什么,而是理解了梅莉到底从浑天仪的光芒之中看到了什么。同时我注意到了,梅莉之所以会创造出那种箱庭的,背后动机。
我真是恨死自己的神机妙算了。
浑天仪昭示了世界的全貌,以及一个世界的终焉和原初,还记载着世间万物,以及推导出这一切的方法。所以,梅莉肯定注意到了吧——自己也能做到这些事情。然后,浑天仪激活了她的头脑,使它无视了她本人的意志,开始计算测量。
测算秘封俱乐部的起始,与终结。
……我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那句话要取字面意思——也就是,我将会遇到危险。
梅莉微笑着。
这笑容里,藏着她的悲伤和达观。解明宇宙的万事万物,进而探清一切秘密,在这之后,就再无回天之力了,事实就是如此令人哀伤。梅莉她,已经理解了这一点。
像是要对我的命运下达判决书一般,她开口说道:
“没错,你现在很危险。因为你的身边,有一个过于危险的存在。你活不长久。向着未知一路冲锋的你,必将陨落。那就是,秘封俱乐部的,终点。”
“…………”
“天龙终将吞噬不动尊。而北斗七星的命运,就是被北极星吞噬——虽然你是我的Polaris,但是,我的命运,就是吞噬你啊。”
我开始仰望天空。
天上的星星,正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如同追赶未来一般不断加速。那台浑天仪,已经确定了终焉之时。天龙吞噬不动尊之时,这古老的世界就将毁灭。那台天球仪,还有着身为预言书的一面。
众星,天球,命运。如果世间万物都已成为定局,如果世上本无*意志,如果所谓的*,只是缠绕在那稍微有点大的箱子上的、稍微有点长的锁链而已的话。
人工制造的星辰,人工制造的世界。
人工制造的——感情。
如果这些东西,在最开始就全都被安排好了的话。
如果,就连秘封俱乐部的成立,也是因为【某个人】的企图——通过星星而决定好的命运的话。
那么,秘封俱乐部的终焉,也已经被定下了——
“如果秘封俱乐部的起点,已经被决定好了的话——那么宇佐见莲子的终点,也被决定好了。是这样吧?”
梅莉微笑着,接着我的思考继续说了下去。她并没有读出我的心。难道是计算出了我的思考吗?
和身处现实空间的那些时候比起来,现在的梅莉变得更加全知全能。梅莉已经超越了自我。也许,现在的她,能够预知出那些早已成为定局的发展。她已经开始超越人类的领域了。
如同全知一般的眼神。
我看着那双眼睛,然后问道:
“……你看到了吧?我的死亡,以及我们的未来。”
“我能看到,所有那些无限分歧的可能性。现在的我,已经进化了。我的大脑,已经强大到能够装下整个宇宙了——呐莲子,你其实不想死对吧?也不想就这么结束对吧?”
“……是啊,我可没有想要自杀的想法。”
“那么,就将秘封俱乐部继续下去吧,和我以外的某个人。快离开这里吧,这样的话……就不会迎来那个毁灭性的未来。那是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明白吧?”
伴随着微笑说出来的那句话,与恳求无异。虽然不知道梅莉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她的声音简直像泥浆一般搅成了一团。
……梅莉。
你觉得,那样就行了吗?
那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真想如此问她。但是在那之前,我开口说道。
我要说出,我自己的想法。
“梅莉,我觉得,你说的事情大概是正确的吧。你的计算结果,肯定是没有错误的。”
“那样的话……”
“但是我选择拒绝!如果说要和你以外的人一起继续维持秘封俱乐部的话……那么,我选择终结秘封俱乐部。”
必须,要在这里做出决定。
我耸起了肩,前进了一步。虽说被梅莉的气势压制住了,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事到如今,为什么我还没有停步呢?
我已经完全知道了。
我已经完全理解了,梅莉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那么,接下来是——我的回合。
我要向她传达我的意志。
我要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
我要做的,只有这些。
“——为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了悲鸣。
在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微笑了。被封藏在薄冰之下的各种感情,随着呐喊破冰而出。愤怒、哀伤、悲叹、痛苦、不安,以及恐怖。各种各样的感情被搅拌混合在一起,使梅莉不得不拼命忍住眼泪。
我再一次,朝她的身边,迈出了一步。
……啊啊,双腿竟如此沉重。
仅仅是前进,就让身体变得如此沉重。我明白的,越靠近梅莉,意味着我离死亡的命运越近。
她所说出的话,既非谎言亦非威胁。而我自己,早已经做好觉悟了。与梅莉一起将秘封俱乐部进行到底,这就是我的目的。如果继续越过梦与现的境界,那么我总有一天会被她拖累致死。就算大难不死,终有一日我也会无法回到现实。
就算知道了后果,我也想和梅莉一起前行。
“是我自己想要这样的。和梅莉一起走出这个箱庭,和梅莉一起继续秘封俱乐部的活动,和梅莉一起迎来秘封俱乐部的终结。”
“不要、我不要啊!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错,而杀死宇佐见莲子啊!”
……双腿,如此沉重。
在天空的尽头,众星还在旋转着。如果我能像它们一样,轻快地跃动起来就好了。如果我能像它们一样,翱翔于天地之间就好了。
区区一介人类的我,只能驱动灌了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进。即使前方的道路已经消失殆尽。
……梅莉她,真的梦见了吧。
将我杀死的、她自己的身姿。如果在现实中继续秘封俱乐部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受她牵连,然后陨落。正因为她看见了那已被确定的未来,所以才会有了这样的期望:
——创造一个,永远运转下去的世界。一个因闭锁而完成了演替,所以不会发生任何事故的世界。一个只能一无所获,但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的世界。一个永远无法抵达未来的世界。
像那不知名的浑天仪制造者一样,创造出一个宇宙、一个箱庭。
她理解到,自己也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于是她做出来了。
只属于,秘封俱乐部二人的,世界。
她制作出了一个箱庭。
“只要呆在这里,说不定就不会死……但是,那确实不是我所希望的。”
“净想些荒唐的事……!只要继续待在这个箱庭里,就不会抵达终焉。就能毋须遵从外侧的众星所定下的命运继续活下去——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箱庭,那就出去继续玩你的秘封俱乐部吧。和我以外的,某个人!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凄惨地死在我的手上,就能继续活下去。你可不要说你没计算过这些啊……!”
“是啊,然后——梅莉你怎么办呢?”
“我、我怎么……办……”
愕然。
梅莉的声音,开始颤抖。
梅莉的双瞳,开始游离。
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我的视线紧紧地跟随着梅莉。
一步。
我向着她的身边,又走出了一步。
“你就在这无聊的箱庭里过一辈子吗?而且还是孤独一人?或者说,你要像以前一样从一个梦迷路迷到另一个梦再到下一个梦吗?直到自己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以及自己是谁?”
“……我,就这样,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梅莉落得这么个下场,可一点也不好。”
“……为什么是你来决定啊!”
“因为我是个自私的家伙啊。我说过吧?除你以外的人我都不要。”
“不要过来!”
咻!
有什么东西,掠过了我的脸颊——下一瞬间,身后的爆炸激起了高高的水柱。我立马就明白了,在空中加速旋转的星星,如同流星一般高速坠落,并以我为目标袭来。
这是极其乱来而又危险的弹丸。梅莉的攻击,简直就是像在玩弄宏观与微观。但是,正因为如今身处这种荒谬的场所,她才能发动这种攻击。
“不要过来!敢动我就射击了!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话,那我就打到你离开这里……!”
“要阻止我的话就来试试看啊。我只是个人类,死了就能停下来了。”
“……!瞧不起我吗……!!”
在鸟居之上,梅莉猛地向前挥舞手臂。随着她双手的挥动,天空尽头的光芒开始闪耀。流星们开始朝着地面坠落——那是毁灭了人造京都的、宣告终焉的光。
在这形似箱庭的空间中,梅莉就如同神明一般,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始是终,只需要她动一动手指就能改变。破坏天穹,让星星坠落这种事也是易如反掌吧。
那些流星,正以我为目标坠落。
我迎着它们——向前迈步。
没有想过后退,也没有想过躲避。只是单纯地向前,向着梅莉走去。
“…………!”
那些流星,没有打中我。它们以极近的距离掠过了我,砸向我身后的海平面。那爆炸的声音和刚才一样沉重。本应坚硬的水面被打破,溅起来的水滴濡湿了我的帽子。
但我,并没有就此停步。
梅莉再次挥舞手臂。两次,三次,四次。在那光芒闪烁明灭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以极高的速度擦过了我,在背后的海平面上激起水花。这简直就像是宇宙的终结。满天的繁星,还没等梅莉发令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向地上坠去。
比起炮弹来说——这更像是弹幕。
在这重力深井的底部,无法翱翔的我,能够做到的只有向前行进、迈步,以及不轻易放弃。身体变得沉重,双腿像灌了铅,星星擦过我的时候似乎还会将我掀飞,全身疼痛难忍——但我无视了这一切。
学着爱上这小小的不*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活在现实之中。
“你真的,太愚蠢了。你明明知道,这种东西是阻止不了我的。”
“闭嘴、闭嘴……!眼睛带有便利能力的人,只要去找就能找到吧!不对,那种东西没有更好。就算没有我,你不是也能好好地去探索吗?是这样吧!?”
“我只要你。”
“不要过来、不要管我!我——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失去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你……!”
“那一点,我做不到。”
我,再迈步。
星星们仍在继续陨落。是因为数量并非无限吗,星星坠落的同时,夜空中的光芒也在慢慢减少。原本十分明亮的夜空,现在逐渐变得暗了起来。平静的水面渐渐地失去光芒,这影响逐渐扩散到我的身边。啊啊,这世末之景竟如此壮观、却又如此荒谬!
但是我的双眼,并没有去看这一切。
我的眼里,只有梅莉。
我最重要的搭档,此时此刻快要哭出来的女孩子。
我对她,有不得不说出来的话。
既然,梅莉正在不安地、惶恐地呐喊着。
我就,不得不对她说出来。
就算我无法让流星坠落。
但以话语构成的弹幕,我还是能够释放出来的。
我微笑着看着她,说道:
“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陨落的,就像天空中这些燃尽坠落的星星一样。这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
“不造成伤害,是不可能的。伤害别人、被别人伤害,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毕竟,我们是不同的人嘛。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无非就是挖掘秘密再伤害对方的行为啊。”
“莲子,你……!”
“所以说,我做不到。无论是失去,还是伤害,我都做不到——但是,不让我走到你的身边,我更做不到。”
胸口好痛。
实话说,我是想肯定这一点的。没有什么伤害,没有什么失去,我和她能够互相理解,能够得到永远的幸福……
这些事情,只不过是种错觉——或者说,白日做梦。
——说不定,有可能真的能够做到。在这个被封闭的世界里,我与她逐渐水乳交融。失去自身和他人的境界,梦境互相混合的话,说不定就能够完全地互相理解,能够从相同的角度看到相同的事物。
但是,这样不行。
这样的话——和独自一人没什么两样。
正因为无法相互理解。
正因为无法看到相同的事物。
正因为完全相反。
我们,才会在一起。我们并不孤单。因为我们,是二位一体的,秘封俱乐部。
“即使最后只能迈向终焉,即使世界只能就此毁灭。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想着停下脚步。对于我来说,能让我脚踏实地的道路,才是现实——而与你在这条道路上共同走下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幸福。”
所以我会,向前迈进。
向前,向前,直到抵达梅莉的身边。
众星如雨般倾落。夜空的星光闪烁逐渐减少,它们全部击向了水面,但却没击中我。我一边前进,一边把所有的流星抛在背后。现在的我,已经无暇去看那些星星了。
我的眼里,只有梅莉。
我盯着现在一副要哭的样子、连笑出来都做不到的梅莉,一边朝她迈步。
梅莉用颤抖的声音,向我发问:
“……就算,只能在夜里无助地徘徊?”
“嗯。就算只能望着夜空祈祷。”
“……就算失去、就算迷惘……就算所有的喜悦和悲伤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就算忘却,就算停步。就算所有的叹息和寂寞都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梅莉的声音,被胆怯、恐惧和不安所侵蚀。
但是——我的声音,不带一丝迷茫,也没有一丝颤抖。
我用强而有力的声音,向她宣告:
“我想一直在你身边,我想一直陪伴着你。那就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幸福所在。”
这时——我停了下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那座倾斜的鸟居近旁了。就算停下脚步,流星也不会击中我。因为天上的星辰,已经坠落殆尽了。
梅莉身后的那片广阔天空,现在变得极度冷清。
原本布满天空的那些星星,已经一颗都不剩了。满天的繁星坠落、燃烧,而后粉碎。宇宙变得纯黑,是因为世界的终结带来了毫无光芒的无尽黑暗。这就是,世界终结的光景。
梅莉抬头看着这景象,说道:
“……莲子,所谓的终结,就像这样哦。什么都没有,没有照亮世界的光,更没有能够引导你的光。重要的事物全部失去。整个人就像是被流放到无限延伸的虚空那样。”
“……但是,我现在,就站在这里——”
不过,那真是相当相当令人恐惧的事啊。我没能说出真心话,身体微微颤抖着,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怖。毕竟,人类是一种对黑暗抱有恐惧的生物。
就连星光也全部消失的,绝对的暗夜。
如果被流放到这样的夜空之下,就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流浪吧。与我相遇之前的梅莉,一定就是像这样活着的。让内心变得麻木,变得什么都感觉不到,将一切的一切都视作梦幻而放手,然后勉勉强强地活到了现在。
孑然独身的人类,是无法承受住无尽黑暗的。
但是。
“就算夜晚如此黑暗,只要我们两人相伴,就不用害怕了哦。”
我张开了双臂,微笑着。
而梅莉。
我那最最重要的,搭档。
“莲子……!”
她在呼喊。梅莉呼喊着我的名字,从鸟居上跳了下来。如同这众星全部坠落的宇宙中,最后流向地面的星星一样,梅莉飞跑进了我的怀里。倾斜的鸟居,无声无息地沉入海面之下。就连照亮世界的那轮满月,也逐渐粉碎、融入黑暗。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变化——被我抱在怀里的梅莉,身体是那样地温暖。一旦将这柔软的身体拥入怀中,就再也不想放开。
“我、我也……想、想待在……你的身边啊……但是、我、当你是……最重要的人、正因为是最重要的……我、呜、呜呜呜……!”
“……好啦,想哭就哭吧,尽情哭个够吧,毕竟这里只有你和我嘛。”
“呜、呜、呜啊……!”
我抱紧了低声哭泣的梅莉,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仰望天空。星星已经一颗都不剩了。脚边的海面也暗得几乎看不清。脚踏实地的感觉消失了,如同浮在水中的沉浮感包围了全身。
就像被流放到了什么都没有的宇宙之中。
——啊啊。
这样就结束了。
看着这光景,我终于领悟了。长夜终结,长梦将醒。
——那么,在这最后的时刻。
我还有一件,必须说出来的事。
我紧紧地抱住了梅莉。
如同在黑暗之中沉浮着的我,牵起了梅莉的手。对着近在眼前的梅莉的脸,我将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笑着说道:
“你肯定要问‘为什么’吧,那么我就告诉你那个答案……告诉你那个秘密。”
心里既紧张又害怕。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我,也有着对未知的恐惧、对黑暗的恐惧、对将变之事的恐惧——对那不可见的未来,抱有恐惧。
对于表达出我自己的想法,对于暴露我自己的秘密,我也会感到恐惧和不安。同时我也在恐惧着,将这件事情告诉给梅莉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此而改变。
因为这些秘密,我让梅莉承担了多余的不安。
就现在,告诉她。
就现在,讲明白。
讲明这秘密。
讲明,我的秘密。
讲明,宇佐见莲子的,秘密。
“那个,梅莉,其实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们十指相缠,面对着面。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周围只剩下了黑暗。只有我们浮游在黑暗之中的身姿,映在了对方的眼睛里。
我,看着梅莉。
梅莉,看着我。
一边看着不同的事物。
同时活在同一个世界。
梅莉。
梅莉。
玛艾露贝莉·赫恩。
我最重要的搭档。
……不过,实际上,从最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秘封俱乐部结成的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在最最开始的时候,从樱树之下的那一眼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
将自己的心情。
封印了起来,然后当做秘密埋藏着。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在那个瞬间,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她的时候,视线相交的那时候——
“……我喜欢你,梅莉。我最喜欢你了。这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就已经,爱上她了。
害羞、恐惧、满足感混合在一起的感情,填满了我的内心。那是如同儿戏一般的一见钟情。但,却又是我最最宝贵的感情。
梅莉的泪腺,此刻终于决堤。眼泪如同星星一般零落。但是——梅莉一边哭着,一边幸福地笑了出来。
她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小声地说道:
“我也是哦。”
眼泪的残滓浮在空中。
如同宇宙中最后的星星一般,这眼泪开始发光。
光芒,开始膨胀。
成为黎明的光辉。
光芒,
包裹住了,
整个世界——
地球仪 - 伴君之星
就算思念虚幻无实,就算思念终将消散
我们还能,在这一刻面对面微笑啊
——就这样,我们从梦中醒了过来。
但这次,不只是我一个人,也不只是梅莉,而是我和梅莉两人。无人缺席,无人迷失,我们一同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视野里显现的,是众星。
星星不再流坠,也不再旋转,它正悬在遥不可及的远方,静静地发出光芒。在见到它们的那一刻,目前的时间与地点信息就涌入了我的脑海。
——啊啊。
我们,终于回来了。有了回归的实感之后,我深深地吐了口气,像是刚完成了一场既遥远又漫长的旅途一样——从现实时间来看,经过的时间肯定还不及一晚,但我却感觉和永远一样漫长。
而且话说回来——时间上还能接受,地点却让我颇感意外。
本以为我们会在咖啡馆内醒来,但没想到这里是天文馆。而且还是一座已经废弃的破旧天文馆,位于京都郊外的一处山脚。要说这里荒废到了哪种程度的话,本应有着星空投影的天花板上开了个洞,使得真正的星空展现在我的眼前。
不过,即使这样,这里仍然是一处十分适合我们的地方,我一直想带梅莉去一座能看到真正星空的天文馆。而现在,我们两人就在这么一座天文馆里的沙发上比邻而坐。
当然,这里是没有通电的。这座天文馆的光源,只有那道穿过破损天花板投向地面的暗淡光芒。
借着夜晚独特的暗光,我看见了坐在身旁的梅莉。她早已从梦中醒来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她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说道:
“欢迎回来,莲子。还是说,我应该说‘早上好’?”
“‘晚上好’也没问题啊,毕竟现在还是晚上嘛——我回来了,梅莉。然后,欢迎回到我们的现实……不过,这里是幻境吗?还是现实呢?”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于是我如此向她问道。毕竟之前一直在梦境中来回穿梭,我自己也有点无法确信了。
梅莉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吧。她微微歪着头说:
“我们之前应该是在咖啡馆里把玩浑天仪来着。”
“我也记得有这么回事。但是,不论是浑天仪还是那个箱子都不在这里。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梦境的啊?”
是从那家咖啡馆里的交谈开始的呢,还是自梅莉偶然进入那家古道具店开始就已经陷入梦境了呢?还是说,在更久以前——但我知道,要是一直这么想下去的话,那可没完没了。
梅莉直勾勾地盯着我说道:
“……这下多少了解一些我的感受了吧?”
“这个没错。”
“这样就好。而且有句老话说得好:太在意的话你就输了。”
梅莉笑着说道,我也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我粗略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并没有浑天仪的痕迹。说不定,在它身上也许还蕴藏着未被发现的惊天秘密。毕竟,实际上在触动那上面的机关之后,梅莉的能力似乎就增强了。
……究竟是谁制作了这样的东西呢?
谜团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我在箱庭京都见到的那位长相与梅莉颇为相似的幻象少女。虽然我认为那是梅莉的深层心理之类的体现——但总感觉有些不准确。
谜团仍然存在,秘密也仍在诞生。
对此感到安心的我长吁了一口气。毕竟现在还没有马上揭开这一切的必要。
因为,我们还有未来。
全身脱力,放弃思考,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我歪头看去,梅莉和我一样,以一副很放松的姿势看着我。
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她轻声说道:
“……你记不记得,在一年前的夏天,我们也是像这样看着星空的?”
“当然记得,那个流星之夜,对吧?那是我追上你的那一晚。那时候也是,像这样四处找来找去。最后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于是就原地躺下仰望星空,对吧。”
我不可能忘记,因为那是一切的开端,是将连自身的存在都暧昧不清、甚至马上就要消失的梅莉——与我紧紧拴在一起的一晚。
那可不能说仅仅是为了她。
毋庸置疑的,那也是我个人的愿望。
但是,梅莉依然一字一句地说道:
“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来握住我的手。正因为你把我找了出来——那一天发生的事才不再是梦,而是成为我记忆之中的一部分。”
“……那真是太好了。虽然感觉有点害羞就是了……唔嗯,这样就好。”
“能像这样一起谈论过去的回忆,于我而言已经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了。这是我能够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梅莉她,正在微笑着。
在我的心目中,那微笑真是动人至极。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的眼眸,她的笑容,一直让我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让我不禁想看一辈子。
对话中断,但我还意犹未尽,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呐,梅莉。那天,你看到的星空是怎么样的?我和你所见的,真的是相同的星空吗?”
“不是哦,莲子。我们所见的,并不是相同的夜空。”
毫不犹豫。
梅莉如此断言道。确实,我也只能点头赞同。我已经充分地知道了这一点。我和梅莉看到的景象是不同的。正因为我们处在正反两面,正因为我们有着不同之处,才会成立秘封俱乐部——但此时,梅莉的下一句话,直接击中了我那正在思考的大脑。
“因为啊——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有在看星空哦。我一直在注视着,像个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望着星空的你,就像现在这样。”
“————”
“你才是我的星星啊。你是我的Polaris,是我的北极星。谢谢你,莲子,感谢你能与我一起成立秘封俱乐部。”
呜哇。
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开始充血。幸亏现在还是夜晚——不过,我还在担心是否会在夜间的微光下暴露自己——暴露自己的整张脸因为害羞而变得通红这件事。
比我还要更直接更热情的、表达自己心意的话语。
梅莉没有一丝踌躇地说出了这些话。她简直像是为了说出这些表露出她内心秘密的话语才苏醒过来的。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不带一丝隐瞒的微笑。如涓涓细流般表露出自身感情的、自然的微笑。
我也笑了,伸出手去:“我才要这么说。”
梅莉盯着我伸出的手。
然后,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并上下摇动。从她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可是货真价实的。
“呵呵~”
“哈哈,奇特的梅莉!你还真是个有着奇怪眼睛,而且还莫名其妙的搭档啊!”
“这句话我要原封不动的返还给你。”
“是啊,毕竟我和你虽然完全相反,但又极其相似啊——好了,我们出发吧!”
我紧紧地握着梅莉的手,气势满满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习惯了我的行动模式的梅莉合拍地和我一同站了起来。心心相印,真是太棒了——我的内心欢呼雀跃着。
“去哪里呢?”
“走遍天涯海角哦。真正的夜晚现在才刚刚开始……!”
“现在开始是秘封俱乐部的时间啊。”
伴随着欢声笑语,我们迈开步伐。在我们的身后,是很久以前就被舍弃的天文馆废墟。曾经映出人工星光的机械,现在成为了一处沉默的墓碑。
我们走了出去,向天文馆道了个别。在微微隆起的山丘上的天文馆,门外还是熟悉的星空。
布满星星的夜空在我们头上铺展开来——而在地平线的彼方,同样有着闪耀的星光。
那是京都街道的灯光,是人类生活产生的灯火。在这深夜当中,城市里正流淌着生命的光芒。
这个世界人满为患。就算这是个正在缓慢步向毁灭的世界,也还是有人类在此生活。那里还充满着未曾发现的秘密。
星光,月光,还有地上的灯光——这些景象被我尽数纳入了眼底。
“两点十一分四十五秒,也就是丑时三刻。地点是京都郊外的天文馆遗迹。天上有繁星,地上有灯星,世间无新事——但如果我们在这片星空之下一直一直地前行下去,直到走遍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话,说不定,就能够看到一片未知的星空呢。”
听到我的话,梅莉耸了耸肩。那动作像是在模仿我一样,太做作了。所以我也学着梅莉的样子,死死地盯着她看。
能够忍住笑意的是哪一方呢?
不知道是哪一边开始嗤嗤地笑了起来——梅莉一边笑着,一边半开玩笑地回答道:
“但在找到它之前,我们不是会先被黎明找上门吗?”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真理,也可以说这很真实。”
我们终将会送走夜晚,迎来白日。
我们终将会终结梦境,开始苏醒。
一切都会慢慢地逝去。
但是,世界并不会因此终结。
即使到达了一个终点。
也会有新的出发点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我们出发吧,梅莉。”
“好的,莲子!”
我笑了,她也笑了。
我们手牵着手,开始了新的旅程。
从夜晚走向清晨。
从清晨走向夜晚。
从现实走向梦境。
从梦境走向现实。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梦中,邂逅那片未经观测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