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伟
从二十世纪后半开始,电子计算机对人类文明产生惊天动地的变革,一个“资讯时代”的文明阶段已经正式展开。把作为计算机理论创始者的涂林称为“计算机科学之父”,应该是恰当的。
我认为艾伦‧ 麦昔森‧ 涂林(Alan Mathison Turing,图一)是二十世纪对人类文明最有影响的科学家之一,不过我也要声明,这样的评价也许还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但是我确信随著时代的推进,涂林在科学史上的地位会日渐崇隆。
图一:涂林(A.M. Turing, 1912~54)
在电子计算机还没有制造出来的时候,涂林把计算机的原理与能力极限,都已经界定分析清楚。他的思想深深影响了计算机科学的发展轨迹,也成为人工智能研究的动力。从二十世纪后半开始,电子计算机对人类文明产生惊天动地的变革,一个“资讯时代”的文明新阶段已经正式展开,虽然前景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因素,但是人类有信心期待一个乐观的未来。把作为计算机理论创始者的涂林称为“计算机科学之父”,应该算是恰当的。
苍白少年
涂林在一九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诞生于伦敦,他的父亲当时在英属印度任公务员,而母亲也出身于居住在印度的英国中上层家庭。因此涂林在十四岁他父亲从印度退休返乡前,就一直和哥哥寄养在一些英国本土家庭。成长在这种比较缺乏亲情的环境里,对涂林的性格造成某些负面的影响。他有轻微的口吃,又难和别人打成一片,而且凡事自己料理,几乎有些离群索居的倾向。
涂林在学校里的表现平平,他只喜欢课外做一些简单的化学实验。后来勉强挤进一所培养社会中坚份子的所谓“公学校”(Public School),在十六岁时认识了学长克里斯多福‧ 牟康 (Christopher Morcom)。他深受牟康的吸引,也刺激他发展沟通与竞争的技能。但是在一九三○年二月牟康突然不幸过世,涂林非常受打击,有三年时间他写信给牟康的母亲,说他常常思考人的心灵,特别像牟康的心灵,如何能嵌入肉身?死后是不是能从物质中脱离开来?
一九三一年涂林进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就读,次年他学习了冯诺曼 (J. von Neumann) 研究量子力学逻辑基础的新著,使他逐渐学会严格思维的求知方式。然而也就是在国王学院的环境里,他的同性恋倾向日渐明显,这对他日后的人生造成重大的影响。
判定可算
一九三三年涂林自习罗素 (B. Russell) 与怀特海 (A.N. Whitehead) 的钜作《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开始进军数理逻辑的领域。罗素与怀特海准备为数学的真理寻求一个严谨的基础,而逻辑正是他们想用来达成目标的利器。虽然他们作出开创性的贡献,但是逻辑的形式体系如何承载数学的真理,并没有得到满意的解决。出乎当时许多专家的预料,一九三一年刚出道的哥德尔 (K.Gödel) 彻底粉碎了罗素等人的美梦。他著名的“不完备定理”证明在任何无矛盾的形式数论系统里,一定找得到真命题,它自已以及它的否定命题,都无法依据系统里的推理法则,得到形式的证明。简单来说,就是任何无矛盾的逻辑系统,从本质上没有能力捕捉人类所能理解的全部数学真理。
一九三五年涂林由剑桥拓仆学家纽曼 (M.H.A. Newman) 的讲课中知道,虽然有哥德尔的出人意表结果,但是希尔伯特 (D. Hilbert) 所提的另一个相关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所谓“判定性 (decidability) 问题”(德文原名是 Entscheidungsproblem)是要问有没有明确的方法,至少在原则上能判定任何给定的命题,可否在初阶逻辑系统里得到证明。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清楚而具说服性地界定什么是“明确的方法”。涂林舍弃一般逻辑学家用各种推理系统规范方法的思路,采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途径,最终得以用否定的答案解决“判定性问题”。他在一九三六年四月告诉纽曼自己的结果,但得知美国著名逻辑学家丘池 (A. Church) 已经宣布解决了“判定性问题”,涂林不幸丧失了发现的优先权。涂林把他得到的结果写成〈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性问题上之应用〉("On Computable Numbers, with an Application to the Entscheidungsproblem", 以下简称〈可计算数〉)一文,在该年五月送交《符号逻辑学报》(Journal of Symnbolic Logic),而在十一月号(其实是次年一月)正式刊登发表。
涂林虽然没有得到第一名,但〈可计算数〉是一篇画时代的巨著,其内容的深刻以及对后世的影响,都超越与覆盖了丘池的成果。涂林在这篇论文中至少有三项极重要的创见:
(一)发明与定义一种抽象的计算机;
(二)证明万用计算机 (universal machine) 的存在性;
(三)证明存在有任何计算机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涂林机器
涂林面对的首要问题是,有哪些可能的程序可用来计算一个数?他采取的途径是:
(一)仔细分析我们的直观,从而定义出合适的计算机;
(二)证明别人尝试过的方法和他的方法等价,但是他的方法更接近直观;
(三)给出大量各式各样的数,证明它们在新的意义下是可以计算的。
在分析直观方面,涂林解析一位计算者的状态,(他称为computer 那时电子计算机尚未问世。)从中抽离出最本质的要素,然后模拟定义一个理论的计算机。这个机器能变换的状态是有限的,因为涂林认为计算者的心灵不应该有无穷多状态,否则有些状态会任意接近,以致无法区分其间的差异。机器具备一条要多长就有多长的纸带,纸带画分成一个个小方格。另外有有限个符号,用以写在小方格上来记录计算过程。机器在每一刻的动作,取决于当时机器的状态与所扫瞄的小方格上的符号。机器的基本动作包括:
(一) 在小方格上写一个符号,如果原来已经有符号,就把那个符号遮掉;
(二)擦掉原来写在小方格上的符号;
(三) 把纸带向左或向右移动一格。
涂林定义理论计算机的方法有相当大的弹性,如果采取一些变化并不会影响可以计算的范围,因此现在把这一类的理论计算机都称为涂林机器(Turing machine,下文简称涂林机,图二)。乍看起来令人怀疑这么简单的计算工具能算多少东西?当然从如此原始的基础出发,要想计算日常使用的数学物件,必然会经过冗长的步骤。但涂林的重点不在要花多少精力,而在可不可能做到。最终涂林以极具说服力的论证让人相信,所有可计算的数都能用涂林机计算。
图二:涂林机器 (Turing machine)
在瞭解其计算机功能的过程中,涂林体会到定义一个计算机的方法也是机械性的,因此可以用符号记录下来。如此便能定义一个所谓的万用计算机,它可以模拟任何其他涂林机的计算过程。万用计算机把想模拟的涂林机的定义符号当作输入吃进来,然后在想要计算的输入值上,一方面解读被模拟机器的指令,一方面依样画葫芦执行,最后得出同样的结果。万用涂林机赋予当代内储程式 (stored program) 电子计算机的理论基础,使得人类在机械发明史上,首次有可能利用软体的变化,大量扩充硬体的使用效率。
当我们深刻体认出涂林机的威力时,我们会产生一个跟刚开始时态度相反的问题:还有什么是涂林机不可能计算的呢?当我们启动涂林机开始计算某个输入值时,最怕的是它一直运作不停,老是给不出答案而抵达停机的最终状态。涂林机的定义方法,并不保证每次计算都会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于是我们很自然便想知道,有没有可能造一个特殊的涂林机,来判断任何涂林机一旦在任何输入值上开动,是否计算最后会停止。这就是所谓的“停机问题” (halting problem)。因为所有的涂林机可以有效地、机械化地逐一列队,涂林便得以使用对角线论证法 (diagonal argument) 证明不可能存在这种特殊的涂林机,也就是说“停机问题”是无解的,再从这里就可以继续推论出“判定性问题”也是无解的。
涂林机的正面应用绝不侷限在可计算数的范围,事实上,通过各种编码的程序,可以想像的任何机械化演算过程,似乎原则上都可以在涂林机上执行。因此有人主张一切可计算的均是涂林机可计算的,这也就是一般所谓的“丘池-涂林论点”(Church-Turing Thesis)。不过随著人类对高速及大量计算的经验累积,这个论点也有重新检讨的需求了。
涂林机的定义,从“认识”的心理图像上来说,最接近直观的机械性运算特性。经过后人的继续开拓,引入计算复杂度的考量,终于发现计算机理论内最核心也最困难的“P=NP?”问题。因此涂林的贡献超越其他的逻辑学家,成为计算机科学的始祖。
破解密码
一九三六年九月涂林渡海到美国普林斯敦大学读研究所,他在十二月时公开演讲他的计算理论,但是几乎没什么人来听讲。
当〈可计算数〉刊出时,也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只有两个人向他索取抽印本。到一九三八年六月涂林在丘池指导下获得了博士学位。因为涂林怀念剑桥大学的环境,他辞谢了冯诺曼邀请他担任助理的机会,也拒绝了他父亲的建议,要他留在美国回避希特勒渡海攻击英伦的危险,他毅然决然地返回国王学院。涂林除了从理论上研究计算机外,他也喜欢动手操作机具。他在普林斯顿时,就曾尝试制作用续电器乘二进位数字的密码机。回到英国后,涂林更秘密参加了*破解密码部门的工作。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英国正式对纳粹德国宣战,破解德国军事密码的任务愈发重要与迫切。特别是德国潜舰在大西洋上横行,而德国海军使用代号“谜语”(Enigma) 的密码系统号称不可破解,造成盟军非常大的威协。最终涂林因为他在计算理论的经验,以及统计方法的巧妙运用,成功地破解了“谜语”系统。德国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军事通讯彻底曝光,很快失去了大西洋的制海权。因为快速破解密码的需求,英国情报部门加强研制电子的计算机具。涂林不仅开始学习电子方面的技术,并且暗地里计画制造一台电子的万用涂林机,也就是真正的现在所谓的电子计算机。
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方面由于冯诺曼的积极推动,开始电子计算机的研制。英国受到这种发展的刺激。也在一九四六年以涂林的设计为基础,成立了“自动计算引擎”(Automatic Computing Engine,简称 ACE)计画。虽然涂林在计画里担任首席科学家,也开创了一些包括程式语言设计的新想法,但是他对工程方面毫无影响力,结果 ACE 计画完全泡汤。此时涂林当年的老师纽曼在曼彻斯特大学建立基地,并且从皇家学会谋得一笔钜款制造计算机。纽曼请了一位雷达工程师威廉斯 (F.C. Williams),帮他实现涂林式的内储程式计算机,而在一九四八年六月成功地让涂林的构想变成实物。
人工智能
涂林担任计算机实验室的副主任,但是涂林没有实权。因为当时英国*急于发展计算机,用在制造原子弹的任务上,所以威廉斯趁势打造自己的王国,把纽曼原来的方案凉在一边。而涂林大才小用,只能做些杂七杂八的事。不过在这一片混乱中,涂林于一九五○年发表了一篇思虑清晰的哲学论文:〈计算机械与智能〉 (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是人工智能研究上,一篇具历史性的文献。
涂林讨论的问题是如何研判机器会不会思想,他采取的方法不是思辩性的分析,而是建议一种可操作的评判标准。他提出所谓的模仿游戏 (Imitation Game) 来研判计算机的思考水准,这个游戏的布局如下:在一个房间里安置一台计算机和一位助理,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位询问者。询问者分别与计算机及助理以通讯管道连接起来,并且利用键盘敲击出荧光幕上的文字交谈。
询问者事先并不知道哪一个通话的对象是计算机,他用各种各样的问题查探二者的真实,游戏终结时询问者要决定哪一个是计算机。在游戏过程中,计算机尽量要让询问者猜不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助理的作用在协助询问者做出正确的判断。现在一般称呼这种类型的游戏为涂林测验 (Turing test),如果计算机能以高成功率瞒骗过询问者,我们就可以说计算机已有人脑思维的功能。
涂林自己很乐观地认为在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的功能已经强大到多数人不能否认它有思考能力。但是目前电子计算机的功能,虽然已经发挥到连涂林也不见得想像得出的地步,然而定期在世界各地举行的涂林测验比赛,至今仍然无法让计算机展现接近人的思考能力。不过涂林的想法与信心不仅刺激了人工智能的研究,也使心理学产生变革,更间接催生了当代的认知科学。人脑到底是不是电脑,也成为研究人类心灵与意识上争论不休的问题。
天妒英才
涂林在曼彻斯特安居下来,他开始对生物成长时形态的变化感觉兴趣。他认为化学反应与扩散的非线性方程式,会导致对称的起始形态,逐渐成长出不对称的复杂面貌。他似乎也是最先把电脑引入数学研究的人,他使用电脑的数值模拟,观察他所假设的化学反应。一九五一年他因为涂林机的贡献当选皇家学会院士,他同时发表了另一项高度原创性的论文〈形态发生的化学基础〉(The Chemical Basis of Morphogenesis)。这又是一篇超前时代太多的杰作,虽然当时并未引起什么注意,但是现在看来,它却是当今炙手可热的非线性动力学的开山工作之一。
一九五二年三月涂林因为他的男伴偷了东西潜逃,报警后反而被警方送上法庭审判,因为那个年代同性恋在英国还算是犯罪的。涂林不愿做任何辩护,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错。他面对法庭给他的两种选择,坐牢或是接受贺尔蒙矫正时,他宁愿挑后者。但是这种粗暴的处理方法,不仅使涂林戏说自己快长出了乳房,其实更严重的是已经搅乱了他的心灵。
涂林本来还继续秘密地帮英国情报机构工作,但是冷战时期的严峻环境,使得同性恋者无法通过安全检查,涂林也因而被判出局。他那种不太符合一般社会规矩的行为模式,更是让安全单位放心不下。一九五四年六月八日,去他家里打扫的清洁工发现涂林已经长眠不醒,他的床边还留有咬了一半的苹果。虽然验尸结果说是服氰化物自杀,他母亲坚信涂林又在搞化学实验,不小心把残留手上的药物沾在苹果上吃进了肚子,现在更有人怀疑涂林说不定是冷战时期保密防谍的牺牲品。
涂林一生的际遇并未与他的贡献成正比,哥德尔比他更孤僻,但是生前就获得显赫的名声,也不像他英年早逝。除了有皇家学会院士的头衔外,涂林没有在学术的权力核心逗留过,更没有交往多少学术权贵。虽然在逻辑与计算机科学的领域里,他死后较快获得肯定,美国计算机协会 (Association for Computing Machinery) 从一九六六年起设立涂林奖,做为对计算科学有贡献人士的最高奖项。但是直到一九八三年另一位同性恋的牛津数学家安德鲁.哈吉斯 (Andrew Hodges),替他写了一本脍炙人口的传记《谜样的涂林》(Alan Turing: The Enigma),英美大众才对他有较全貌的认识。以这本书为蓝图的舞台剧“破解密码”(Breaking the Code),于一九八六至八八年在英美两地上演,也相当轰动,深受人们喜爱。此外,英国 BBC 更于一九九六年把它拍成电影。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英国下议院通过修改法条,使得十六岁以上同性或异性间的自愿性行为均属合法。第二天,涂林诞生的房子正式被指定为英国的历史遗产,哈吉斯在揭开纪念碑仪式的献词里,替涂林的人生作了一句最好的结语:“法律会杀人,但是精神赋予生命。” (the law kills but the spirit gives life.)
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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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林传记里最权威的当然属哈吉斯的作品,最新版本如下(2000年预计还会出美国新版):Andrew Hodges (1992), 《Alan Turing: The Enigma》, Vint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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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哈吉斯对涂林工作的哲学面又出了一本小册子:Andrew Hodges (1999), 《Alan Turing: A Natural Philosopher》,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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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吉斯也建立一个涂林专属网站: www.turing.org.uk,内容非常丰富,绝对值得优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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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械与智能〉这篇著名论文现在也可在网路上阅读: www.abelard.org/turpap/turpap.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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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涂林机的介绍可参阅:John E. Hopcroft, Turing Machines, 《Scientific American》, May 1984, pp.7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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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丘池-涂林论点”的检讨,请参阅网路上《史丹佛哲学百科全书》的条目: www.plato.stanford.edu/entries/church-tu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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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涂林为主要角色的一本科学小说颇值得一读:John L. Casti (1998), 《The Cambridge Quintet: A Work of Scientific Speculation》, Perseus Press. 中文译本由新新闻文化公司出版,书名是《剑桥五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