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叫做FEELING的树

时间:2022-08-22 19:47:37
“成楠”,加在一个“柳”字的后面,有一回我的一个朋友说,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某处古老的城门:那该是座北方的古城,有着柳树和暗灰色的城砖。
“成楠”是我哥的名字。有一年,我想把这个名字偷来写进我的小说,可是怎么写怎么不对味儿。脑子里我哥的样子太清晰,以至于一写这两个字,就觉得在写他。
我认识成楠的时候还在上初中,他和他的乐队到我一帮朋友的地盘上排练,于是就闹在了一起。他乐队的名字是我给起的,我用我14岁的色彩斑斓给他们起了无数个色彩斑斓的油画棒般的名字,最后他们用了哪个我也忘了。14岁的时候,我满心里装的是另外的人,我们只是在一起生长。现在想起来,就象是一些被移放到一间房子里的植物,就只是在一起而已,当然有时候还会相互关照。
实际上我很喜欢和他的乐队玩,他们的人都很有趣。长发,有一个梳着两只小编辫儿,印地安人一般。那年成楠应该是大二。大学在我眼里是很神奇、很神气的——他们不用天天按时上课,他们弹琴唱歌。我爱他们校园里的大片草地,我爱他们的空气,虽然我也知道那些空气和外面的一样。我迢迢地穿过马路,然后穿过我的现世,回到他们的声音里去,我喜欢这样时光历险。
我在那段岁月里面力图和他们,我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便只是半个周末,从学校释放出来以后获得的短暂的下午,那也能让人觉得生活被渲染了色彩,整个儿地欢欣鼓舞起来。
那时候我还没管成楠叫“我哥”。其实现在我也不当面叫,我只是在提起他的时候,觉得“成楠”听起来不象兄弟,而象情人,所以我就说“我哥”。我哥的笑是如此坦然,我一直觉得他健康得可以做偶像。他拍我的脑袋,我也拍他的脑袋。我们在小别重逢的时候拥抱,拍对方的后背。他有一次笑着问我,他长得象不象江口洋介。那时候我早看过了东爱,正在看兄弟同堂,我喜欢那里面江口咧开大嘴笑的样子,在家里面做宽厚勇敢的大哥,很好很好。我回头看见我哥在笑,他的头发也大致到肩头的样子,一瞬间我想到我们这帮人也象是一家子吧,于是有一点想要哭起来。
那一年我终于失去了我心爱的男孩子。成楠是在那一瞬间成为我哥的么?我们到他曾经唱歌的酒吧去坐,他在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各种酒吧唱歌。或者一伙人在台上装酷、摆着僵硬的摇滚姿势、板着脸一唱到底,或者拿着歌单、拎着琴请客人点,跟玩似的。就这么坐着,他看着我时就象看着自己的小妹妹,这让我觉得不安、不习惯、还想哭。那个秋天我分明在逃窜,在无法逃离的生活里四处躲闪。躲闪回忆,回忆里历历在目的我的心爱;也躲闪未来,我自己的未来。
多年之后。有一天,我站在立交桥上看着下面的车流发呆,我突然很想很想看见成楠的白色吉普。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我发现我在想念他,想念他的车,车里的音乐,他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他看着我就象看自己小妹一般担心,我想和他分享几个月来的成长,我是如何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是的,我最终找到了我的大学,我历经了童话书里写过的那些黑森林啦、绿头发的女巫啦、冰淇淋的房子啦等等等等,到达仙境边缘。后来我还在我的大学里面生息,是生生不息的一部分,他们说青春是铁打的营盘,我们是流水的兵。我写了首歌说,他们已经穿过那扇门去啦,我们还在这里静静的等待,他们曾问我为什么短暂,我们的声音却有些不耐烦。
成楠离开了大学,他的长发曾经是一面旗帜。他的确是个漂亮的男孩子,高大而聪明,在大学里面他写诗和唱摇滚,他有很多漂亮的朋友,过着漂亮而年轻的生活。那些年里他养过一只狗,高大而聪明的狗。我到他租的房子里去,他的狗在门边沉默着,我们叫它“小楠”。那段岁月是干净而纯洁的。我猜除了因为我有一帮可以一起生长的,植物一般可爱的朋友,多半还因为成楠是我们的大哥,这让我觉得安全、被信赖,而且满足。
成楠说爸爸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觉得男孩子姓“柳”,总归听着软弱,而“成楠”就是坚定起来的意思。很朴素的愿望呵,成楠在那间酒吧里笑起来对我说。有时候我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是透明的,毫无杂质的,有一点悖于做大哥的形象。或者伤心总是难免的,或者我们本来是兄弟,我本也该为他承担点什么。有一个春天的很长时间我都在听他说话,或者在他家里干净的玻璃另一侧看他安静地做他的事情。我发现做人家兄弟的感觉非凡地好,我拍了小楠的头,说:嘿,伙计,我们出去兜兜风。
很多次坐成楠的车出去,那是一辆普通的白色吉普,敞蓬的,有点旧。高三来临前的夏天,我曾经坐他的车去很远的地方找一个朋友。到他那边去的路有一段很颠簸,我坐在副坐上手搭在车窗外面,几乎要被颠了出去。我沉默不语,成楠于是也沉默不语。那一天我的伙伴竟然也对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整个天空都闷着,那个光明而闷着的下午。我离开的时候在路上竟然撞见C,如果说那天我谁都不想见,也许我只有一点想见他。C跨在他的自行车上,在立交桥下面的阴影里,让我觉得他冰凉而清晰,C说成楠告诉我你在这儿。
那天的后来,C开了成楠的车,我们去兜风,因为没系安全带被警察叔叔擒获。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然后C过马路去和警察叔叔套瓷,于是我们获救,C叮嘱我千万别告诉成楠。我在傍晚的风声里,想着这就象西部片,我从严格的哥哥手下逃出来和男孩子约会,还惹了点儿祸。或者, 对于C,成楠总是信任的。或者,成楠总是趋于认定什么东西,不放。成楠,我想是名字赋予他一些奇特的禀性,别人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在提醒他专注于一些什么,我想。虽然“柳成楠”这个名字,更多的让我想到明末的某位武林侠客,使剑、长衣飘舞、柔情似水。
我知道成楠是柔情似水的,他的眼睛柔情似水,他象电视剧里清澈地笑起来的江口洋介,健康而聪明。而想起这些,我就几乎要被他俘虏,被他说服。他帮我收着C离开之后所有的信,包括无数装在黄色信封里的长篇日记、招生资料、设计杂志、各种精致的小东西、还有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时拍的风景和剧照。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太固执,他一再地告诉我和暗示我我的未来该是什么样子,该和谁在一起。这就让我难过,难以进行下去。或者说,我本来知道自己的一切向往,对于C,我知道一切将浪漫完满幸福非凡。我只是难以进行下去,被卡在了当间。这时候,即使成楠柔情似水、健康明朗,即使他擅长舞剑,舞得出世间种种修长清晰的美,也难以斩断丝丝缕缕的纠葛。有人在玻璃之城里说,谁能搞得清那些事,就该得诺贝尔和平奖。
于是很多次这样僵持,为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也许在C眼里,成楠也是他的救世主,肩负着说服和看管我的责任。我埋下头,偷眼透过面前绿色的饮料看成楠的手,他的手修长有力,它们曾经在琴弦上舞蹈,那是他美丽的曾经。那天我们说起了《山歌》,被我们一起唱起的歌,我写给成楠24岁生日的歌,口琴在悠悠啊,流年在水中。成楠说你有一天会发现的,有一天早上你醒了,想要起来去上学,这时候才意识到哪还有什么学要去上,什么都没有了,你被一个熟悉的东西一脚踢开了,或者是你踢了它,或者是互相疏离。总之你不用去上学,你没事可做,你就会觉得真滑稽,你竟然想去上学!想上马哲社建。我说可是我们就是要这么走啊,有些东西就是要失去,这是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有的东西得到或者失去都必须自己承受,一切只是选择、选择、再选择。没有对错,只有认真和不认真的分别。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从绿色的液体另一面看着成楠,我自言自语,说给我自己听。有时候我觉得成楠就是我的前生,我想要变成他,我喜欢他的生活,可是我来不及了。我生来便为错过一切东西——我错过了民谣和诗歌辉煌的几年,那些单纯而勇敢的日子。我错过了和他们真正称兄道弟的机会,那几年我只是一个小半音,在一个队伍近旁调节气氛用的。我错过了我心爱的男孩子,亦是因为我太年轻,少不更事,以至于他和我都不怎么相信那份心爱的存在,而我也最终没有机会实践对心爱之人的夙愿。我错过了那些人的白衣飘飘,实际上我一直在追赶,我试图忘记自己的年龄,我只在停下来的瞬间发现原来都是徒劳。他们走了,把我留在原地,在时光的规则中蹉跎。当然,我还错过了外语系,我跑到外面去招猫逗狗抓蜻蜓和蝴蝶,并在自以为是的一些刹那,错过了那些好的东西。我永远在他们背后,观望和羡慕,或许,我只是在观望和羡慕自己未能实现的一些梦想,而那些并不是真的生活。
成楠说我总是不原谅自己。是的,成楠是我的青春见证。
也许有目标的生活总是好的。大四的秋天,我穿着职业套装,胸前季着丝巾,在答辩的讲台上微笑,我最终抓住了那倏忽闪过的精彩,我终于无悔了。成楠在准备他的硕士论文,我比赛前机器暴死的那一天他的机器也死掉了,几乎弄丢了所有的资料。最后竟然都挽救了回来,成楠哈哈大笑对我说:嘿,劫后余生!于是那个秋天的阳光绚烂焦黄,醇厚得象是经年的酒。
我在他那里住,兄弟们都在他那里住,有几个瞬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切好得象回光返照,他们说笑的声音象幽灵般优美动人,而我,如将燃尽的蜡烛那最后一秒的灵魂。就是这么从喜到忧,没有逻辑,没有过渡。我突然想起一个伙伴对我说,他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文字。那年我18岁,我不企望自己写的东西被别人喜欢,我只是承受不了被欺骗和被伤害。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回家路上拐去成楠那儿,那天也是大家都在,很奇怪的聚得很齐。老2躺在沙发上看电视,C挂着耳机听什么东西,小枫在给他妈妈打电话,等等等等。
大家都在,总是在我又脆又弱,几乎把自己整个哭湿的时候,大家都在。以至于后来,大家都在,我就觉得伤心,又脆又弱,连笑都是憔悴的。于是那年的秋天,成楠总是在他干净的玻璃那一侧干活,我在这一侧抱着他的笔记本聊天。有一些夜里,成楠敲我的门进来说:小姐你睡吧?我就在聊天室里打字和那帮死党说:我哥又来了,他说,小姐你睡吧;我哥又来了,说小祖宗你睡吧;我哥又来了,说我亲爱的你睡吧;啊,我哥拿着刀进来了,说宝贝儿,我把鱼杀了,明天咱们清蒸?
成楠总是说我,你走的时候竟然不告诉我具体时间,到了也不告诉我联系方法。我说也许我想逃吧。有些东西又美又沉重,我负担不起。成楠说我一直担心着你。我说,我知道。我终于在成楠的书架里层发现了那两本我以为早已经丢失的日记,我破解了一切悬疑。我读着当年的人写的每一个字,我读着他离开前要说却没说的话,读着他没说的一切理由和逻辑。我终于知道我所错过的将是一万年难以弥补的,是的,永远无法弥补。
成楠替他收着那两本日记,我一直以为是丢了,我抱着它们立在目瞪口呆的成楠面前,C在他身后深深地叹气,转身。成楠大声喊出来说:你干嘛乱动我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我说。成楠你没有权利藏着属于我的东西,那些都是我的。我说“是我的”的时候,远没有朱茵在山洞里说的那么蛮横娇嗔。她拥有整座山,月光宝盒和最后上天安排的情人,而我早就失去了全部,也没有人借给我时间机器让我去挽回它们。
本来还可以当作是梦,是少不更事,是遗憾而已。可是所有的东西清清楚楚写在黑色封皮的厚本子上,我心爱的一切,和我一切的失去、一切的无可追回。 我决定离开,没有回忆,也没有追悔。也许我根本可以明白这样做的伤害,几乎等同于那一年那个男孩子离开我们大家。我可以明白成楠想要留住我,如同那一年我想要留住一个人。这个痛的过程完全无法回头,又柔到坚,然后再也无法柔软起来。这可能是我一念起成楠的名字就会觉得塌实并伤心原因。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经历着相似却不同的事件,拥着形形色色的朋友。而在一起生长的感觉让我们都觉得温暖,心怀感激,念念不忘。我写到这的时候,我把自己打了包,连同前21年的青春一起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还要继续地拎着自己到处游走,就象总被移栽的植物,活得疲惫而慌乱。有时候想到成楠,想到这名字里朴素的愿望,我就似乎知道我将要成为的样子。就跟看见我哥的笑一样,就跟看见他又心疼又相信的目光一样,慢慢地忍了伤也可以笑得出来。
这就是有了一个暗示,一个希望,一个也许并不切近的依靠,这就是闭着眼睛走着钢丝,可以义无返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