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春秋》有感之二:多行不义必自毙

时间:2022-04-14 08:05:31


  郑庄公即位没多久,武姜就来找他,抱怨说段的封地太小,要求庄公把制(地名)封给段。
  制在当时是一座大城,原来是东虢国的领地。郑武公吞并东虢国之后,在制设立关卡,驻扎军队,把它建设成一座举足轻重的军事重镇。
  制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别名,叫做“虎牢”。
  “制啊……”庄公支吾了半天道,“您也知道,制曾经是虢叔(东虢国君)的领地,虢叔仗着它易守难攻,不修德政,胡作非为,所以先君把他给灭了。我担心,把这样一座城封给段,很不吉利。要不您考虑一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我都没意见。”
  庄公话里有话,他在提醒武姜,如果把制封给段,怕他也学着虢叔的样子,有恃无恐,胡作非为。
  “那好,就把京城封给段吧。”武姜很干脆地说。
  郑国的重臣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跑过来找庄公,大家议论纷纷,一致反对将京城作为段的封地。
  大夫祭(zhài)仲说得很直接:“京城的城墙长度超过了一百雉(三百丈),按照祖先定下来的规矩,城墙超过一百雉的城池不能分封给任何人。现在您为了顺老姜之意,把京城封给段,不合规矩,好比一个国家有了两个主人,后患无穷。”
  庄公无可奈何地说:“老姜要这么办,我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这些人都是郑国的权臣、元老,关起门来说话,从来没把武姜当一回事,总是“老姜老姜”挂在嘴上。久而久之,庄公也习惯了。
  祭仲说:“老姜贪得无厌,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依我之见,您应当趁早妥善安排这件事,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否则的话,事态一旦失控,将直接威胁我郑国的安全,对您极为不利。”
  祭仲的话明显带有煽动性,把一屋子人的情绪都给点燃了,有的人甚至拔出剑来,叫嚷着不如先下手为强,现在就把段给杀了。顺便说一句,那个年代的君臣关系不像后世那么疏远,大臣带着武器来见国君并不违反规定,诸侯与大夫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堂下群情激奋,堂上的庄公却始终不动声色。他心平气和地看着大伙吵完、闹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平息了大伙的情绪。这句话是如此经典,以至于后世的人曾经无数次引用,而且一直被延用至今。我时常认为,中国人的可敬和可怕之处,其实都包含在这句话里边了。
  他说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段带着自己的随从,风风光光地离开新郑,前往京城去了,从此他被郑国人叫做“京城大叔”。这种叫法多少有些戏谑的成分。据传,段在离开新郑的时候,武姜还私下找段谈了一次心,大致是说,你哥哥为人刻薄,完全不顾同胞之情,这次给你封京城,是我再三恳求,他才不得不从,心里肯定不舒服。你到了京城之后别闲着,要习武备战,一旦有机会就派兵袭击新郑,我来给你做内应,打他个措手不及。武姜还说,如果段取代庄公做了郑国的国君,她就死而无憾了。
  按照武姜的意思,段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他到京城之后第一件事,是命令京城附近两座边城的地方长官听命于他,又以狩猎为名举行军事演习,将两座边城的士兵编入自己的部众。
  有位叫公子吕的大夫,对这种情况深感不安,他对庄公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不知道您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如果想把国家拱手让人,那我不如直接投奔大叔好了;如果没那个想法,就赶快制止他,别让百姓三心二意,不知道谁是郑国的主人。”
  公子吕的担心并非多余,京城大叔的所作所为,不只是在军事上威胁*政权,更在政治上造成了另立*的事实,势必导致国内民心不稳定。
  但是庄公只是抬了抬眉毛说:“不着急,还不到时候。”
  没多久,段干脆将两座边城收作自己的领地,还派兵占领了鄢(yān)和廪(lǐn)延两座城池。
  这回动静有点大,公子吕又坐不住,跑去对庄公说:“是时候啦,再拖下去,大叔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依附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庄公仍然是不动声色,说起话来就像一个迂腐的老学究:“不亲不义之人,依附他的人越多,灭亡得越快。”
  就这样,在庄公的纵容之下,新郑和京城两个政权虽然互相戒备,竟然相安无事地并存了二十二年。郑国的百姓谈起自己的国君和京城大叔,已经习惯于用“宫中这位”和“京城那位”来代称,就连宫中最重要的几位大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会不小心说漏了嘴:“京城那位前几天又举行了大规模的狩猎,宫中这位还是不当回事呢!”
  “宫中这位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只有祭仲捏着为数不多的几根山羊胡子,半眯着眼睛说:“请不要低估宫中这位的智慧。”
  前722年的冬天,众臣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蛰伏京城二十二年之久的段终于作好充分的战争准备,发动了*。他写了一封密信给武姜,要武姜作为内应,在指定的时间打开新郑城门,同时又派自己的儿子公孙滑前往邻近的卫国请求援军,许诺事成之后给予厚报。
  这之后,段便带着部队从京城出发,朝着新郑进军了。和当年离开新郑一样,他的心情既轻松又愉快。这位从小受到母亲溺爱的人物并非泛泛之辈,更非只知道追逐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他有思想,有口才,有组织能力,更兼武勇过人,而且还有英俊潇洒的相貌和肌肉匀称的身段,深得京城妇女界的青睐——如此之多的美德集于一身,不用来*真是太浪费了。如果要问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缺乏对传统秩序的尊重与敬畏,也缺乏对他那位外表懦弱、看似无所作为的哥哥的正确认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那封密信在送到武姜手上之前,先被送到了庄公那里——信使既是段的亲信,也是庄公的间谍。自打段搬到京城去居住,他的一举一动,就从来没有逃脱过庄公的眼睛。
  庄公不止提前知道了他要起兵的消息,甚至连他抵达新郑的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
  庄公在看到那封信之后,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是时候了!
  他把大夫们召集起来开了个简短的军事会议。令公子吕们感到惊奇的是,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庄公的表现依然是不慌不忙,他井井有条地将任务分配给列位重臣,三言两语交代好必须关注的细节。庄公的态度之从容,计划之周密,只能说,对于京城大叔的反叛,他是早有准备,而且早就作好了应急预案的。
  按照庄公的安排,公子吕带兵车两百乘前往京城附近埋伏。等段的大部队走远了,公子吕突然杀出来,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传到段的队伍里,段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继续前进,新郑已经有准备,偷袭肯定是不成的了,强攻则毫无胜算;如果打道回府,后路被抄,京城已经易手,公子吕防备周密,再夺回来几乎没有可能。就在段傻了眼的那一阵功夫,他手下的士兵发生动摇,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仓皇之中,段带着几名亲信逃往鄢城,前722年五月,又辗转逃回旧封地共城。
  共城只是区区小城,抵挡不了庄公的大军。眼看城门将破,段哀叹一声“老姜害我”,弃城投降。
  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转瞬间宣告失败。
  段逃到共之后,庄公有没有乘胜追击且致其于死地?这个问题在历史上有较大的分歧。在阐释《春秋》的三本传记中,《左传》只记载段逃到共城的事,没有明确的下文,但是从庄公后来的一些言行分析,段似乎没有死,而是逃到别的国家,过起了流亡的日子;而《谷梁传》和《公羊传》则都认为庄公杀死了段;《史记》对此的记载也语焉不详,只写到段逃到共城就草草收笔,没有后文。
  不管是何种结果,这位一心想取代自己哥哥的漂亮人物,在历史上扑腾了没几下,就灰飞烟灭了。回想起来,他的命运好像一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这只手似乎是母亲武姜的,又似乎是哥哥庄公的……
  庄公如愿以偿地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多少年来,他一直忍耐着,等待着,就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们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对段有这么深的仇恨。这种仇恨植根于他多年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中,植根于得不到应有母爱的失落感中。童年的阴影影响了他人格的形成。
  在段一步一步走向谋反的路上,他有很多机会对段进行规劝。如果段不听规劝,他还可以用强硬的手段进行制裁。然而,如果那个时候就动手,他不可能将段置于死地,社会舆论对他不利。
  他不怕段谋反,就怕段不谋反。
  他像蜘蛛一样,一动不动地趴着,看着自己猎物一步一步走进自己布下的大网。只在最后一刻,他才骤然出击,而且一招致命。
  段举起反旗的那一天,他在道义上获得了置段于死地的权力。没有人能指责他什么,包括武姜都无话可说。他已经一让再让,仁至义尽,无可挑剔。
  然而,记载历史的史官却洞若观火地看穿了他的心思。
  《春秋》记载这件事,只有六个字:
  “郑伯克段于鄢。”
  别以为这是平铺直述的记录,我们来听听《左传》里对这六个字的分析:
第一,段以下犯上,违反了孝悌之道、君臣之义,所以直呼其名,以示警诫;
第二,庄公和段两兄弟相争,如同一国二君,分庭抗礼,所以用了“克”这个字;
第三,称庄公为郑伯,而不按惯例称为郑庄公(庄公死后被谥为庄公),是讽刺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不但不教育弟弟,反而养成其恶,这也说明他本来的动机就是想杀死弟弟;
第四,不写段“出奔共”这部分史实,是因为如果写了,好像罪责全在段身上了,其实庄公同样有责任,只是不好下笔罢了。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与价值判断;该写什么,不写什么,都有其深思熟虑。
  读史至此,喟然长叹,庄公固然歹毒,史官的笔触更毒!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还有一段花边。
  段失败后,庄公多年来积聚的对母亲的怨恨来了一次总爆发,他命武姜从新郑搬到城颖去居住,临行还叫人给武姜托了一句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黄泉,就是地中之泉。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到死了埋葬到地下那天,他是不愿再见到武姜了。
  武姜无话可说。这一切,毕竟是她亲手种下的苦果。
  然而没过几天,庄公就开始后悔了。
  这种后悔,不能排除庄公打心里边对自己的母亲仍有深厚的感情,但更多是政治上的考虑。民意调查显示,全国上下对于国君流放母亲的做法一边倒地表示反对,庄公的支持率急剧下降至历史新低。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其他国家也知道了这事,对此纷纷发表意见,谴责庄公的行为,友邦人士,莫名惊诧!
  如果不及时作出补救措施,势必动摇政权的统治基础。
  问题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堂堂的国君?狠话既然说出去,想要收回就没那么容易了。庄公很伤脑筋。
  颖谷地方的小领主颖考叔前来朝觐国君。按照礼节,庄公请他吃了顿饭。每上一道菜,颖考叔先用荷叶将菜包起来,放在怀里。
  庄公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吃呢,就打包了?”
  颖考叔诚惶诚恐地说:“您有所不知,小人的老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只吃过小人领地的食物,还没尝过国君赏赐的食物,我想带回去给她尝尝,让她也享受享受您的恩泽。”
  庄公听了,长叹一声:“你还有老母亲可以服侍,我如今却没那个福气。”
  颖考叔故作惊讶道:“怎么可能呢?”
  庄公把自己的烦恼向颖考叔倾诉了一番,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
  颖考叔听了,安慰道:“这事其实好解决。”
  颖考叔的意见是,不妨派人挖个隧道,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把武姜接到隧道中,再由庄公亲自驾车将她接回来,这样也就算是黄泉相见了。
  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掘地见母”的故事。庄公派颖考叔带了壮士五百名,跑到一个叫做牛脾山的地方,掘地数十米,直到有泉水涌出,又在泉边支起木头架子,营造了一座洞室。颖考叔将武姜接到洞室之中。庄公则在一群朝臣和外国使节的簇拥之下前往洞室迎接武姜。母子俩举行了简短的相见仪式,抱头痛哭。庄公亲自驾着马车,将武姜接回宫去。
  这场政治走秀获得圆满成功,一夜之间,庄公的支持率又恢复到百分之百的水平。
  颖考叔因此受到了庄公的重视。《左传》评价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说他对母亲的爱泽及君主,是大大的孝子。还用“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这样的诗句来赞扬颖考叔。
  据说庄公在洞室之中做了首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武姜和了一首:“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算是当时母子相见的心情写照。后人把其乐融融当做一句成语来用,最初大概就出于此。